推薦序
不安的美學
周誌文 沙究的小說集《群蟻飛舞》要齣版瞭,做為他四十多年好友的我,當然欣喜無比,特彆是他近年身體有些病痛,卻憑著生命本質的毅力剋服瞭災難,這成就顯得更為不易,當然更為可喜。
平日的沙究,簡易平和,個性有些內嚮,說起話來,有一些吞吐,乍聽令人無法完全領會,一句話總要說上幾次,有時要加點手勢,特彆強調句中的哪一個字或哪個詞,聽的人纔會明白,這是他害羞的緣故。他不是滔滔不絕式的人物。我喜歡他,倒不是因為孔子說過剛毅木訥近仁之類的話,而是喜歡他語言的方式,我覺得語言上有時詞不達意,反而蘊涵瞭更多可探索的材料。
他小說裏的人物,都是世界上最邊緣的人物,那些人物大多數是讀過書的知識份子。他們原來的位置,也許不算核心,但絕對不是邊緣,然而他們都在與世接觸之後,不斷的「降等」自己,放棄與世相容,也讓世界容不下自己,這樣終成邊緣。
沙究當然不是這樣的人物,但他對這類人物或故事深感興趣,他特彆在意人性裏的堅忍素質,看看它是否能幫助人通過壓力的檢驗。所謂英雄,就是通過最多壓力檢驗的人,而沙究的結論往往是,一個人即便用盡力氣、使盡謀略,麵對命運,終是不敵。
他著重緊張情緒的描寫,故事好像都有一段如夢魘般的過程,都是質量很重的文字,讀來令人驚艷,有時候也令人感到驚嚇。〈群蟻飛舞〉中主角到廟裏會女友,卻碰到兩派人馬爭奪廟産,突然群眾驚散,廟埕上空湧齣的成群飛蟻,象徵意義,不言可喻。〈疾行車窗〉的最後一段:
她從遠處急速跑來,一株株綠荷隨之霍霍往前僕倒,解開上衣裸露雪白的乳房,顫動中盤貼幾隻黑鬱圓滾的血蛭,「沙將唷,沙將唷,」叫著,發絲飛散遮蓋整個臉麵,看不齣那是歡愉或痛苦的錶情。我耳際充盈慰安的柔語,分不清那是來自莫麗或母親的呼喚。
「沙將」是沙究名字另一種日式讀法。「雪白的乳房」對沙究而言是少年時的驚夢,而血蛭更有恐怖的象徵。沙究少時有這樣的經曆,一個奶漲的女老師在他麵前擠奶,硬要前麵的可憐男孩整杯喝下去,請看沙究的描寫:
老師高舉玻璃杯,看看自己沾濕的衣襟,再看著我,將玻璃杯 湊到我鼻尖:「很香,就喝下去罷。」
這段描寫,確實令人不寒而慄。麵對女性「慰安的柔語」,沙究其實有著最痛苦難安的心情。在〈街口即景〉這篇很短的故事中,對丈夫深感厭倦的梅香從外麵提瞭一條還活著的草魚迴來,放到水槽中讓牠自己死透,然後用瞭一大堆文字敘述她如何殺魚去鱗的細節。眼前魚的內髒與血跡,令她想起很久之前男友車禍死亡的往事,她壓抑自己的罪惡感,為當下殺魚的事做瞭解釋,說:「當它孵生為魚時,早就註定這種下場。」這時無知的丈夫從外迴來,問她魚可以吃嗎?結局是:「梅香湊身進前抱住丈夫直挺挺的腰,躲入他臃腫的肚皮,發齣尖聲啜泣。」像這樣驚聳的描寫,在這本書中屢屢齣現,當然需有極慎密老成的「筆力」纔剋如此,但做為長年老友的我卻想到另一件事,原來一個人心中的波瀾,不是能從錶麵輕易看透的。
諸如此類,一下子是說不完的。沙究的文學,不是細柔的「唯美」文學,他的「月色」與「早晨」,不是硃自清與徐誌摩式的。如果跟他一起到維也納聽音樂會,他不買布魯剋納與馬勒的票,反正那些熱門的票早已賣光,他對冷門的荀伯格與阿班貝格比較興趣,到處打聽有沒在演齣,可惜這個音樂季,一場他們的音樂會也沒有。如果跟他逛美術館也一樣,他喜歡冷凝又有點抽象的作品,他曾一度熱衷藝術上的「超現實」,像達利、米羅那樣的,那種藝術很少讓人平靜,它危機的觸手常探觸到人類最深的神經,總是令人不安。說起不安,沙究幾乎有點「病態」的以不安為美,他對平衡妥適沒太大的興趣,凡事一帆風順,也不是他想追求的,當一件事、一個人,總是「喬」不攏,當世界危巔巔的正要崩塌的那一刻,反而是他最注視的或最期待的。
沙究在「沉寂」二十年後又推齣這個作品,顯示他內心波動並未停止,俗語說哀莫大於心死,他一點都沒有自哀自嘆的意思,他骨子裏的生命猶健壯堅強無比。他特殊的美感經驗,喚醒我們某些沉睡瞭的意識本能,他冷靜的筆觸,撩撥瞭我們心中已忘記存在的那根細弦,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可以發齣一些與眾不同的聲音的。
二○一六年三月十八日,序於颱北市永昌裏舊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