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看黑暗怎样焊接住灵魂的银河──古月诗集《巡花筑梦》 阴阳互动是宇宙最奥妙之事,男与女有如物质与暗物质、能量与暗能量、星系与黑洞的关系。男性偏向显现的、可见的物质、能量与星系,女性偏向不显现的、不可见的暗物质、暗能量与黑洞。男女二性关系之复杂,其实即宇宙自身复杂的暂时缩影。
古月与李钖奇二人于二○○六年受访时,古月曾说李钖奇「爱朋友、艺术、小孩,都超过我,可是我不以为意。我很自在,也不受约束」、「我没有理论,只有感性」、且说自己不知道怎么「振作」。就一般男性的观点而言表现的似乎是消极的、懒散的、甚至颓废的。因此李钖奇就说她「太无为而治了」,不像他自己「每天想的,还是创作」。此即天地奥妙的造设,一方即使「重回卅年」仍然要「无为而治」、一方行年七十依旧「积极愤发」。
双方倒有点像老子与孔子之间的对话,却是站在永不交叉的两条平行线上,一个自然表现了「整体的无」之「暗能量暗物质」的观念,一个呈现了知其不可亦当一为、要争「适时的有」的作风。
因此当一九九七年商禽以他僰人的特异眼光说古月「是女性诗人中少数具有宇宙视野的作家」(《创世纪》一一二期)时,这结论其实正暗合了上述「无为而治」近乎「道」的气质,而商禽这个用辞是大胆而令人惊异的。其原因或是商禽说的古月「有信仰」、「有一个定定的目标,让她去仰望,去追随」、「在她少女时期,便已成为一个﹃追随太阳步伐的人﹄」,说的是古月对空间(太阳)和时间(步伐)的注视,起步极早,这使得她不致于只注视到与「身体」有关的「美丽」,与「情感」有关的「哀愁」,她的注视还扩及天地宇宙,并以之回应自身,尤其是其对「时间感」的敏锐最具特性。这使得她的「视野」不停留在个人身上,而能与天地宇宙有了对话。单单看笔者此序文主标题採用古月这么视野宽阔的句子:
看黑暗怎样焊接住灵魂的银河
当能明白商禽所指为何意了。
但不能避免的,有些读者会过度注意古月描写情感追寻、风花雪月的部分,论者也或会批评她此方面的诗作有时不免轻逸和自伤。若如此,则她的创意和实验(比如《巡花筑梦》中以散文之叙事与诗之抒情结合的写法)、和她感受到的不可见之宇宙规则、能量与视野的书写往往容易被忽略,这也是本文试图触及和予以还原的部分。
二○一○年古月出版其前此已出诗集的选集《浮生》(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台湾[三采文化事业出版社]出版书名为《探月》)时,曾分成「异象」、「花事」、「浮生」等三卷,其中即隐含了她对天地规律运行、人只能浮沉其中却无可施力的无常生命观。到了二○一六年的最新诗集《巡花筑梦》仍沿此方式,再分成「花」、「梦」、「痕」三卷,但生命观又更洒脱,将前此的《浮生》所欲表达的并再往前推进:从一天的日出日落、到一月的月圆月缺、到一年的花开花落,最后到一生的屈指可数的情事和仅只一次的青春,末了只能不断重筑在梦中,却是变形的、具喻意的、可能难以指认的,以致有梦幻泡影之感、有痕也如无痕了。
相对于《浮生》由「异象」而「花事」而「浮生」的向外看及寻索,《巡花筑梦》则显然已由对外向人事物的失落,转而向内自我构筑,眼睛是不断朝内看的,虽然其最终也是空无痕迹,但「巡」及「筑」字仍多少有点积极意味,只是花巡梦筑之末仅余碎痕,再难拼全,一如船过水痕终究散尽。
于是以有常之天地运行与无常之人间纠葛粘结、不断作辩证、质问和对话,成了古月诗作的最重要主题,而时间的压逼也成了她诗作主要之意向性所在。
唯古月在《巡花筑梦》中对「时间」或「时光」的感受已与《浮生》有所不同,《浮生》中她会说:「时间是支变调的老歌/在半透明的薄暮里/捕捉不住一枚纹蝶」(〈秋之旅〉之二)、「我的眼睛因望你而/炙伤/仍投以千万遍瞻恋/你是随时间变形的/沙漏吗?」(〈时光行〉),写的是秋之时光予人的萧瑟感或时逝人俱非,说的尽是人与时间两匆匆,一如日月花事之运行,无任何改变的能力,只有随时光俱流去的无奈。到了《巡花筑梦》中古月则已明白将时间「延缓」下来的方式是「巡」和「筑」,既「巡」或「筑」就不可能一瞬只是一瞬、一日只是一日,当将自己置身其中或抽身其外、或将之重构重组、反覆搬演时,其与原有时间的速度乃大不同。比如《巡花筑梦》的〈戏梦人生〉一诗中〈观者〉一节,她说:
一段情 在戏台上发酵
人一生的苦短
不若台上游梦的长
不能复制的时光
当锣声响起
揭开幕 揭开一扇如意门
此诗之意是说:情和时光都不能复制,只有搬上舞台(乃至梦中)、创制成作品(或梦境)时,才有其复现性,宛如「揭开一扇如意门」。生命苦短,游梦变长,梦如演戏,再现、重构、乃至吐出了时光吞噬咬碎的一切。此时她面对世间一切美的事物的态度是:
美丽的情节 如同
美丽的梦
只有瞬间 没有以后──〈飞去的小鸟〉首段
这些诗段不再如《浮生》一集那么充满了时间的压逼和窒息感,令人几难喘息和停步,《巡花筑梦》中仍不改她对时间长期的质疑,但视域更宽、领会已更自如更潇脱。
也或有一比,《浮生》找的像是可以煮沸自己、燃烧自己、但可能烫伤自己的、外来的一把火;在寻索的过程,不稳的「浮感」有如坐立难安的一锅汤,始终等不到有人来煮开它,怨叹难免。《巡花筑梦》的「巡」与「筑」就有将脚步放缓、放慢,回头将「花」与「梦」与生命长度等值齐观,内在(梦/灵/身/心)与外在(花/自然/人事物)只是天秤的两端,平衡或起落再不强求,「放松」了紧张的关系,乃走向了更为自如自在也更自由的生活态度。
在传统中,月亮是女性的象征、甚至有月亮是女人的上帝一说,其圆缺週期与女性生理週期相似,是其凄凉孤独失意时的伴侣和象征物、也是宇宙永恆轮转最易目视观察之天地间的大夜灯,古月《浮生》一集所选第二本诗集《月之祭》中关于月亮诸作,乃至在《巡花筑梦》的〈红月亮〉、〈是谁挡住了月光〉、〈读夜〉、〈不眠夜〉、〈花月痕〉、〈无尘─写那个画荷的男子〉等诗中,月亮的不同形象、色泽、传说、故事,均使月亮成了古月诗中极重要的寄託、情结、乃至象征。在《浮生》中古月像是不舍地球的嫦娥,仍然眷恋地表、希望有人同飞。到了《巡花筑梦》,她心中的嫦娥已更独立,再不惧一个人独自飞天了。前后的不同,从求比翼双飞到一个人的飞翔,可说是绝望,更可说是大领悟。
因此《浮生》中她会说:「凄凄萧声/把长夜拉得更长/她已死/嫦娥已死/星与星敲着钟声哭泣/所有的风都止步/呈亘古的静」(〈月之祭〉),「嫦娥已死」、「星与星敲着钟声哭泣」等词均呈现了较负面的情绪,与情爱的等待、落空有关。但到了《巡花筑梦》,「缺憾」和等待已能轻易转移、代换、乃至瞬时的心领神悟即是,比如:
1.一个人孤独的旅行
是为寻觅亦或遗忘
让灵魂在荒唐的梦中出轨
湮泊中 谁在陌生的岛屿摆渡
谁以低嚎的声音唿唤 (〈日安.大雅〉)
2.此刻的我,张开双臂闭上眼,如微风的心情开放,沿着你的水湄,
等待流淌出天籁的声音:
你在等我吗
等我穿过厚厚的夜
在浩瀚的宇宙中
还以雪的心境
觐见你 (〈谧语─于贡格尔草原〉)
第二节散文与诗并陈,诗句採用不同字体,以与散文叙事说理区分,是她在《巡花筑梦》卷二卷三中大胆使二文体合一的尝试。「谁以低嚎的声音唤」、「你在等我吗」均是设问句,「谁」及「你」可以是某地是某人或是自己、乃至是其信仰之神的代称,再也不是直指情感的输诚对象。第二节的「谧语」是宁谧之语,是古月在大自然中心灵获宁静之感、与宇宙合一的真诚感受。比如此篇结尾:
感受一朵花在寂静中, 倾一生的岁月, 也要恣意开放的情怀。看黑暗怎样焊接住灵魂的银河,我伸出手,仍触摸不着那百年的孤寂。
此段散文兼抒情兼表明己身领会,是将天上与地面连结相激后的形象。那「花」如前二引诗的「谁」、和「你」的形象,再不似俗凡之物,而像是她诗集提及的「X」,或如她在 〈众灵寂然〉所写:
那是集众多凝幻形象的「你」是个「灵」体,是一个浮沉的意象,在光与影的移置间貌现。黑豹般昼伏夜出,在白纸墨迹间幽游成书,那是我伺机而动精神负荷唯一的释放。因此X就是我,我就是你。
巴什拉曾说:「爱,死和火在同一瞬间凝为一体……丧失一切以赢得一切」、「总是在瞬间中找到它最初的存在」,与古月所说「X乍现」是「集众多凝幻形象」的「灵」体,是「一个浮沉的意象」、「在光与影的移置间貌现」,此二说并无不同。
「只有瞬间 没有以后」(〈飞去的小鸟〉)。果然,万世女子万世嫦娥所爱、唯一能爱的,只能是「集众多凝幻形象」的「瞬间的生命」。
古月诗中强烈的时间感和对「X」的领悟,告诉了我们:事物不论美好与否,均如梦花露影,欲在一些可贵的瞬间矗立界碑,唯靠己力去「巡」去「筑」一个「X」。而因人间世事均是流动的、变换的、无常的,最终只有自铸一段灵魂的银河,以与宇宙前后的大黑暗锻接。
时间的长河究竟「渡过谁的前世/又流自谁的今生」(〈松溪河上的遐思〉),是不可知的。古月在自然的与万物的合一中重新找到自己的存在感,而一群「X」的发现和其集合体,或就是古月的「灵魂的银河」。如何将此「灵魂的银河」焊进彼宇宙无穷无尽的大黑暗中,既是古月的,也成了我们生命的大课题大难题。
白灵
(本文作者为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