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中文版──作者序 这本小书里的文章,大多是我过去三年在〈FT中文网〉写的书评。所评论的图书,除了经济学,还有历史、政治、复杂科学等方面的着作。我过去的专栏文章大多是时事评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过去三年,水流急年,世道突变,我反而转为写书评了。在这个日益喧嚣而动盪的世界里,读书到底有什么用?
除了让我们更真实地知道自己的无知,更痛切地感受到历史的忧患之外,读书并无它用。读书有各种各样的目的,我读书,不过是为了弄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得越来越不平静。没有航海图,也没有指南针,只有天空中的群星能够指示方向,一任海风把我这艘没有桨的小船带到未知的目的地。
从个人的阅读经历来说,一个人的思想路程应该是坎坷的。人生识字煳涂始。自从与文字结缘,用情过深的人们就不免耽惑于思想。思想令人着迷,也令人困惑。「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在各种异彩纷呈的思想之间,何去何从?「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中等智力如吾辈者,则不免要犹疑不决、歧路徘徊。
我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接触经济学。经济学自西方流入中国虽然已有百年之久,但大行于世不过三十余载。时势造英雄,正是由于中国经济进入了一个狂飙突进的时期,经济学才成了一门显学。当时,各种流派的经济学思想蜂拥而入,但最为流行的是「芝加哥学派」。芝加哥学派的最大特点就是简洁、清晰,居高临下、睥睨一切,能把最简单的武器发挥出最大的杀伤力。芝加哥学派告诉我们:不要迷信政府,而要相信市场。市场经济不仅能够带来财富的涌流,而且能保卫个人的自由。至少对于很多像我一样的中国少年而言,芝加哥学派的浓郁的自由色彩增添了叛逆的浪漫气氛,令人格外向往。
1998年,在读博士期间,我到哈佛大学做访问学生。到了美国之后,我才渐渐地领会到,如果所有的经济学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么这个答案并不是“laissez faire”,而是“it depends”。政府不是万能的,市场也不是万能的。一切经济学的规律,其实都有其局限。与其坚定不移,不如保持怀疑。指南针能够告诉我们方向,但是在旅途中,除了告诉我们方向之外,它可能一无所用。即使我们知道目的地是在南方,但是通向南方的道路上有山冈,有河流,我们可能必须沿着河流前行,并且暂时地折向北方。经此彻悟,我的年少轻狂的心态才为之一变。一个人不经历过一些偏激,不做一回「愤青」,无法真正地回归中庸。如果人生中註定有一段时间会张狂,那不妨趁着年轻,早一点张狂。
观察历史的变化,我们会看到,一个社会的思想也会起伏动盪。有的时候,整个社会更关心私人事务,换言之,每个人关心的都是如何赚钱;有的时候,整个社会更关心公共事务,政治参与、社会平等都会成为更吸引人的话题。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本杰明.弗里德曼(Benjamin M. Friedman)在《经济增长的道德含义》(The Moral Consequences of Economic Growth)一书中指出,当经济快速增长的时候,人们更加乐观自信,更愿意与人合作,但在经济低迷的时候,人们会变得更加保守、内向,更喜欢指责别人,各种保护主义政策才会趁虚而入。
从现在回望我们曾经走过的道路,不免让人心痛:那个经济高速增长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回想起来,20世纪80年代,人们看的是《读书》杂志,关心的是中国经济向何处去,包括台湾的文学、思想,都是在这个时期传入大陆的。当时,任何一个有自我尊严的中国人都不关心挣钱,只有投机倒把分子才关心挣钱。到了90年代,社会风气发生了很大变化。经济高速增长时期,人人关心赚钱。我们得到的不仅是财富的增加,还有世界观的巨大改变。二十年前,谁能想到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可曾有人会想到,如今放假了会出国度假,或是自己驾车周游世界?谁能想到巴黎的商店「老佛爷」里,到处都是出手豪阔的中国人,售货员都会讲中文?
随着经济增长放慢,社会风气将会出现较大的变化。在1990年之后出生的「九零后」还会关心经济的增长吗?粗略估计,「九零后」有将近一半的收入是来自父母,而不是自己个人的收入。「拚爹」比「拚搏」更好使。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年轻人不会去思考这背后的原因?所以,未来年轻人关心的问题不可避免地会和当前这一代人关心的问题不一样。「九零后」的年轻人到底关心什么呢?鬼才知道他们关心什么呢。最令人担忧的事情是,身居庙堂之高的决策者并不了解未来一代到底在想什么。最大的风险不是你说什么别人跟你唱反调,而是你说什么根本没有人搭理。
中国经历的巨大变化乃是在全球政治经济格局转型的背景下发生的。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让我难以理解。特朗普(Donald Trump,编按:台湾多译为:川普)当选美国总统之后,我看了不少书,比如《在自己国度里的陌生人》(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白人垃圾》(White trash)。你会发现,有很多和你同样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关心的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和你大不一样。美国的低收入的白人一直感到被排挤和压制,现在他们开始造反了。你可以认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很多看法都是荒谬的,但你不能否认他们担心的问题没有意义。有很多知识份子和所谓的精英,认为既然你们的答案不对,那么,你们关心的问题也就不对,这是一种愚蠢的错误。如果我们不去面对这些人担心的问题,提出更令人信服的答案,这个时代将会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我始终认为,特朗普上台带来的最大的风险不在美国国内,而在国外。特朗普不可能让美国的经济增长率回到百分之四,也不可能让就业岗位流回美国的制造业,但美国经济也不会太糟糕。特朗普上台之后,会影响到世界各地的地缘政治。特朗普的一个基调就是「世界老大」不想干了,「世界老大」想往回撤。一旦美国往回撤,就会出现权力的真空。权力最害怕什么?权力最害怕的是真空。当权力出现真空之后,就会有各种力量蠢蠢欲动,而且这个过程当中就会产生很多误判和由误判带来的冲突。
我们正在经历历史的转捩点。原来熟悉的很多规则、原来熟悉的那个世界、原来熟悉的那个生活已经不再存在了。种种不可思议之事,或许我们自己从未亲身经历,但今天发生的各种事情,在其它的时代、其它的社会都已经发生过。盛世可高歌,季世宜读书。沧海横流,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改变过去的认知,把原来的知识全部倒空,随时准备做出改变,随时准备改变自己的认知和行为。
原版序 从2013年9月开始,我在〈FT中文网〉开始了书评专栏的写作。专栏的名字叫《一知半解》。专栏的简短介绍是:「读书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写作是终生以求的技艺,但深知努力的结果,仅仅是得到了一知半解。」一年过去了,我每週都写一篇书评,风雨无阻,算是一个比较勤奋的写作者,也是一个自律守时的撰稿人。这个专栏到底能坚持多久,我心里也没底。恰好有(中信出版社)许洋和李楠的邀请,干脆就把这一年的专栏文章结集出版,如果能够坚持下去,就算是年度总结;如果没有办法继续写,也是对这一年读书写作生活的小小纪念。
我读书兴趣很广泛,这些专栏文章看似五花八门,其实大部分文章都是两个主题。第一个主题是对经济学的反思。主流经济学建立在理性人假设的基础上,这一假设并非完美,但有助于构造出一套清晰的逻辑推理。这是科学研究所必需的,无可厚非。但是,主流经济学有其局限性。在很多方面,主流经济学和物理学中的牛顿力学很相似,它们都是建立在很简单的假设、很清晰的推理之上,都能够对常识的谬误进行犀利的批评,都能广泛应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真理再往前走半步就是谬误。如果我们并不仅仅把理性人假设当作一种假设,而把它视爲一个事实、一种信仰,那么,这样的经济学不仅不会开阔我们的思路,反而会束缚我们的思想。我近几年读了不少关于脑神经科学、进化论、社会学、复杂科学方面的着作,就是想跳出经济学的窠臼,希望能以更高远的视角去看,一门社会科学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第二个主题是向历史学习。对历史的热爱,或许存在于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之中,又或许,对历史的偏好与年龄的增长正相关。我对历史的兴趣,一则是想了解现代经济体系的由来,尤其是从19世纪以来,我们所经历过的经济历史。人真的是一种很容易忘事的物种,我们的大部分感受都来自这一代人的亲身体会。但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代人,或者说30年的时间只是一个很短的片段。不要说回到亘古时代,就是在半个世纪、一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只剩下朦朦胧胧的记忆了。二则是想了解我们的文化和其他文化的来源。我对地缘政治越来越感兴趣,但我理解中的地缘政治,并非地理因素对人类历史能够起到决定性的影响,而是历史、地理这些「慢变量」对一个小小的人类共同体的逐渐塑造。我游历过的世界越广阔,接触其它社会越深入,就越是能够感受到文化间的微妙差异。就像了解一个人,就必须要了解他或她的家庭背景、童年经历一样,了解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要回到他们的历史、传统中去。地理不过是历史的舞台而已,人在很大程度上无法选择自己的居住地,千百年来,生于斯,长于斯,歌于斯,哭于斯,这种「印记」,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是难以抹去的。
尽管我对国学素无敬意,但我知道,自己血脉中流淌的东西是数千年来沉淀下来的,我是属于这片土地的。除了这两个主题之外,我偶尔还会谈论一下如何写作、如何教育孩子,这都是写给自己的,卑之无甚高论,聊备一格而已。
除个别注明之外,此书收录的文章都来自FT中文网,而且是按照我的写作顺序编排的。其实我想不明白,这些文章在网上都能找到,再印成一本书有什么意义。我自己是个非常传统的读者,总是喜欢能够一册在手,而且要拿一支笔,才觉得是在读书。在海外访学期间,不敢疯狂买书,怕到时候运不回来,读的多是kindle、kobo,其实觉得很不过瘾。据说纸本书已经快要绝种了,那还再出书干吗?
在网路上写作,写得快,但常常没有时间精雕细琢。网上发表还有一个好处,是能够看到读者的反馈。有很多读者指出了我文章中的错误,纸本书出版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更正并向这些读者致谢的机会。我在每篇文章的前面补写了一小段话,算是对各位读者的一点儿回应,也算是纸本版对电子版的一点儿「价值增加」(value added)。
作者不可能让所有的读者都满意。我不是写给所有的读者看的。在我写作的时候,心目中只有三个读者。第一个读者是我的老师,一位学识渊博、严谨细心、正直高尚的学者。我写作的时候,常常会想到他威严的面庞,他让我不敢信口胡言,而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我而言,写作不是爲了「铁肩担道义」,不过是爲了说服自我而已,但是,文章寸心事,得失千古知。落笔成文,不可不慎。第二个读者是我的学生,对经济学和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但懵懵懂懂,不知何去何从。对我的文章,他或她会细细品读,希望能够找到一点儿帮助。
从登堂到入室,从仰视到平视,我希望他或她在成长的某个阶段,能够受到来自我的一点儿积极的影响,多少年后,还会想起读过我的某一篇文章。第三个读者是一位朋友。他或她并非是学经济学的,不在我们的圈子里。他可能是个理工男,但偶尔也会看看阿西莫夫、《三体》,更多的时候看的是《生活大爆炸》影集,或是打打星际争霸;或许是个文艺女,最喜欢的或许是张爱玲,也许是村上春树。他或她对经济学并不感兴趣,甚至有些讨厌。但偶然的缘分,让他或她读到了我的文字,有那么一点儿惊讶,也有那么一点儿赞赏,还有那么一点儿不服气,但至少,我让他或她感到,这是一个真诚、有趣的作者。然后,让我们彼此会心一笑,相忘于江湖之间。
只要有这三个读者,我就会坚持写下去。
2014年9月15日于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