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歌袂爽,诗袂爽 :几帧布勒诗集小照 我在咖啡店里,读一本谈影子的书。里面讲到雕塑家澎库西(Brâncuși),他给他的雕塑拍照,并且说:展示就好了,不需要评论。意思是,摄影就是展示,展示,就相当于评论。我喜欢这个想法。澎库西与贾克梅蒂(Giacometti)完全不同,但每次我想到一个,就会想到另一个,并且都要再想一遍,在火车上,面对面地,看到某人死去的,那是贾克梅蒂。在这一切的背后,我还想着布勒的诗:
在〈猫的日常——给不在的爷爷〉里,「如一座雕像的生存法则」的爷爷「一直都在」,不过那也是「是不是因为死亡太近╱我才一直看得见你」。这是首很奇怪的诗。一开始人猫就不太分明,又不是「穿长筒靴的猫」,猫怎么会「还没去上班呢╱就已经累了」——说它奇怪,一点不是觉得不好的意思。诗不奇怪无可观,奇怪是被击中的异感以及难以自拔的被挽留。陆颖鱼写过〈一个养女子的猫〉,猫与人角色倒错或混生,似乎颇有传统。要说猫是无意识中的「阴性共犯」仍觉不够,镜像是猫不是人,至少可说,此镜更诉诸语言而非视觉的透析性。我很喜欢的〈猫咪呀——给浪猫与L〉,佳句甚多,但我觉得最美的,是结束两句「猫咪呀,今天别走╱猫咪呀,明天别走」——「永远」没出现,要是比较不行的作者,就会杀出「永远」两字而落败。叠句除了唿唤情绪惹人笑爱,后句还密告前句不宣的欲望,也让人感到,面对无尽的分离,必须有种「铁杵磨成绣花针」的恆心「磨」工与甜痛交织。
就像夏宇给叶青的〈强壮的日子〉诗意浩荡,诗集中〈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致吾友叶青〉,布勒倾注的光热,也令人过目难忘。「没有谁的视线╱朝这里望」——至少说了几事:首先是「画像」的政治性,画像预示视线存在的假设是不能确定的,「无视」是有权对无权最有效的放逐。乔伊斯、梵谷与叶青,生前都曾活在「被隐形的人为洞穴」中,「无画无像」的惩戒与束缚力,是三者「死亡前的死亡」。所谓一生,恰如不断奋力的显灵。这也写出叶青以及归队为其同行与后继者的对抗之所在。女同或同志的特殊性包含于其中,但也并非唯一。「画我无画像」只是起点,完成画像未必能独力改变规则,画像蒙尘或被视若无睹仍有可能,写诗因此是对视线治理持续的起义翻覆,也是危险的志业;尽管说,哀悼的完成,在使死者仍活在生者的世界,布勒的诗致叶青,个人与非个人的成份,重要性却不分轩轾:
但我坚硬而巨大,极渴望被刺穿
据说被干到射的经验非常难得,非常
非常稀罕
我是等待被进入的那角色以古典跪姿
谁若进入了我,谁就无法避免重新认识他的虚无
我的同性恋是天生的,毫无疑问
啊!色情来了。「被干到射」居于枢纽,以一般概念来说,自然会想到俗称「潮吹」的「女性射精」,此处我们也不必避讳它在色情中的「神圣」地位。「我」也笼罩在此幻想中。「我是等待被进入的那角色以古典跪姿」,无论「被进入」或「古典跪姿」,都是极度阴性化位置的描述,然而这里有一层响亮复义伴生,使其不是静物化的被动与不能动,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单纯攻受方的「受」标记,「谁若进入了我」,同时是「性交合」与「幻想主体承接」,也就是「干我与变成我」都是(进入了)我,也因此「虚无」以及「重新认识」是「我」也是下一位「来者」的命运。在这之后「我的同性恋是天生的,毫无疑问」也有意思。一方面,没有这个宣叙,上述五行都会被吸收进异性恋而抹去同性恋;另方面,它也如调侃,意即「只要快感能够自由多样偏移」,只要框架会一变再变,只要向着未知开启,就可「判定」为「天生的同性恋」,这就形成,凡有想像力的,都成了「天生的同性恋」。不是基因与解剖学的「天生」,而是语言与象征能力的「天生」。回到「被干到射」这个色情用语,谁可以「被干到射」呢?答案是,所有的人。「干」做为生理男性的独佔性,是种文化建构;在合意性交的状态中,「干」与「被干」总是难分的;採阴性位置中心,也可以说,只存在「被干」与「被被干」,爽总是双向回转,没有谁会因为生理,而没有幻想与实作的快感交互位置。色情语的挪移并不易,布勒除了深得自白体在感官性中淘金之道,还有偷天换日的矫健,其摇摆力十足的晕染,在戳现语言幻觉的同时,镶嵌了意念的新骨与新肉,此处我只点到为止,尽管此成绩值得大书特书。
若说夏宇是「所有的挫败都带来狂喜」,布勒令我注意到的,反而是「所有的挫败都不带来狂喜」的新局——一种「歌袂爽」的特殊性。〈也没关系啊〉写到后来看似不完全悲伤,「再怎么宝贝╱都可能长虫」,虫子后来「还学飞」,事实的悲剧,因为喜剧而更悲,然而作者并没因找到突梯的形容就快乐起来,她没那么容易满足分心,并从郁卒的位置撤离:「我们不希罕罢了」——简直莫名其妙!难道要希罕虫?宝贝到,长虫还宝贝?这个「莫名其妙」在常识上是不通的,但在诗里,却形成乖张与无理的魅力。不希罕的还是希罕,还是宝贝的那个什么,当然不是虫。全诗一再出现的「没关系」,其实都「很有关系」。诗的余味与低回在这里:因为余情未了。睥睨一切的情人是不存在的,情人就是情人,情人都爱计较。梦里诗里都一样。
虽然布勒也写非常漂亮的警句如「可以打开不代表可以关上」,但在某时,诗人突然露出情人的苦样,彷彿「我才不管诗了」,那种图穷匕现,还是诗的——会乍然拨动我们的心痛。《致那些我深爱过的贱货们》,诗集名摆明她「不在乎格调」——挫败像亲密,都牢记,这在「智慧小语」的观点中,万万不可;但诗的使命也在不唱高调。咒诅是爱到尽头又倒退着爱一遍,「爱两次」之苦非常人性,「犯贱且犯禁」,最好是诗给了这种自由以及爱。袂爽是真的,只有如此,爽才会也是真的;因此我万分庆幸,在这世上,有布勒写诗。
张亦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