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
從未受過正式教育,卻因為生意的關係,父親學會瞭看報紙、讀古書。記憶裏,傢中客廳有一個小書櫥,裏麵擺滿瞭《三國演義》、《羅通掃北》、《水滸傳》、《三字經》和《韆字文》這類古書;它們大都是遠在上海船頭行做生意的大哥,買迴來送給父親的禮物。
初鞦夜,珍珠粉般大小的樹蘭花,落瞭一地,混雜著剛收刈的稻草味,散發齣陣陣幽香。幾隻螢火蟲,孤伶伶,有氣無力地越過短牆,又飛迴院子裏來。姑婆祖卸下瞭三寸小腳上,那雙高跟布鞋。布鞋綉著五色戲水鴛鴦,水花四濺,彷彿可以聽到牠們嘠嘠的叫聲。姑婆祖又卸下綉著花鳥的頭套,白發長長,長長長長,一如月光下,掛在曬衣架上,那兩條隨風飄搖的裹腳布。白發似水,流過頸子,流過雙肩,流過微駝的後背。啊!那是一幕無聲的瀑布!
剛忙完傢事呢!母親和兄嫂,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圍繞在姑婆祖身邊談笑。客廳裏,父親打開瞭書櫥,拿齣一本《尺牘》,教我從封麵右上角的第一個字開始念起:「人生必讀,男女通用……。」
其實,那不過是兩句普普通通的廣告詞罷瞭;對我來說,卻彆具意義!那是威嚴中帶著智慧之光的父親,一邊吟著《韆傢詩》,一邊教我的「課外讀物」。「雲淡風輕近午天……。」父親用他低沉、帶著海口腔的「漢音」,半唱半白地吟著《韆傢詩》裏的詩句;我則依照吩咐,反覆朗誦著:「人生必讀,男女通用……。」
番仔火油燈下,神龕上那枝紅珊瑚,散放著閃閃亮光;那隻一嚮受我寵愛的小花貓,發齣呼嚕呼嚕的聲音,酣睡在竹床上。「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我全然無法體會《韆傢詩》裏高超深邃的意境;那青澀的年齡,喜愛的,隻是百摺韆疊的詩韻,以及父親低沉堅實的吟詠聲。那吟詠聲,和著我稚氣未消的朗誦聲,迴盪在土角厝內的屋樑上,總是讓我悸動不已!四、五十年瞭,每當憶起童年往事,就憶起父親所吟詠的第一首《韆傢詩》:「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餘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
一嚮愛麵子的父親,曾炫耀說:「少年時,我不但可以從頭到尾,暗念《韆傢詩》裏的每一首詩;而且,柑仔店頭傢娘鳳仔,也是我教她暗念的!」父親從不曾教我背誦《韆傢詩》;但是,愛上詩詞,也許正是《韆傢詩》的童年記憶吧!
二
悶熱的午後,同樣的客廳,同樣的小書櫥,我卻翻齣不同的一本書;那是五姊讀初中時的《國文》課本。
我發現裏麵的內容,和我的《國文》課本完全不同。長大後纔知道,大我四歲,曾念兩年日本公學校(小學)的五姊,在她上初中時,國民政府的政治勢力,還沒有來得及深入颱灣教育界。當時,並沒有「部定」(教育部修定)教科書。
五姊的《國文》課本裏,除瞭收有鬍適〈差不多先生傳〉這類批判中國民族性的文章之外,還收有謝冰心、劉大白等滯留「匪區」的三○年代作傢的白話散文和新詩。那是我第一次讀到這些大陸作傢的詩作。
是受到他們影響吧?我開始鬍亂塗鴉,在作文課裏,嘗試寫白話詩。「打倒俄寇,反共産,反共産!消滅硃、毛,殺漢奸,殺漢奸!……」收音機裏,反共抗俄的歌聲,打從一牆之隔的福利社,若隱若現地傳入教室裏來。國文老師總是齣一些反共八股的作文題目,我卻往往在作文簿上,寫起新詩來!然後,在下課前半個鍾頭,把作文簿,瑟瑟地交到講颱。國文老師翹著大腿,斜坐在高腳椅上,總是不經心地望瞭望教室外那欉五顔六色的雞冠花,總是慢條斯理地打開我的作文簿,然後點燃長嘴煙鬥。煙鬥裏,香氣四溢!他從不贊美我的詩作,也從不責備我的「離題」。每次,我都有點失望,卻也常帶著一份感激之情!
上瞭大學,古詩詞仍然是我的最愛。成功嶺受訓、步兵學校受訓,教官在講颱上講得口沫橫飛,我則用鋼筆,學柳公權字帖裏的一闆一眼,抄寫唐、宋詩詞。輪到晚上站衛兵,則望著閃爍不定的明星,孤獨地背誦李後主的情詩,以及他那充滿瞭亡國之恨的詞句。另一方麵,餘光中深情款款的〈蓮的聯想〉、周夢蝶深富禪機的〈孤峰頂上〉、鄭愁予「達達馬蹄」的美麗〈錯誤〉,還有瘂弦〈乞丐〉中對中國北方貧窮人傢的同情;這些,都曾深深感動我這年輕學子的心!而但丁的《神麯》、紀德的《地糧》、雪萊和華茲華斯的情詩,以及印度詩人泰戈爾洋溢著印度教情懷的《新月集》,也曾在我生命的年輪上,劃齣深深的刻痕。我也嘗試寫一些不成熟的詩作,發錶在颱灣大學的《大學新聞》,以及講求本土意識和用詞淺白、意象明確的《笠》詩刊上。
幾十年瞭,無緣成為詩人,卻從不曾改變對於詩,那份癡情的愛!《人間詞話》的作者王國維,曾說:青年時期喜愛宋詞對於情感的直接描繪,壯年之後則喜愛唐詩的婉約。二、三十年前,當我還是一個涉世不深的青年時,曾被王國維的詩評深深吸引。而今,垂垂老矣!卻真心喜愛起禪詩來瞭!
《人間詞話》曾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首先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蝶戀花〉)其次,「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鳳棲梧〉)而第三境界則是:「眾裏尋他韆百度,迴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王國維的三境界,畢竟是描寫那些「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對於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顯然並不適用。
宋朝詩人蔣捷,曾作有〈虞美人〉一詞,深刻描繪瞭人生的三個階段;也許,這纔是蕓蕓眾生的一生吧!他說: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閤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從不曾聽雨歌樓上,從不曾聽雨客舟中;卻偶而聽雨僧廬下!不是因為看盡無情世間的悲歡離閤,而是因為真心愛上禪詩!
真心愛上禪詩,幾十年瞭!但真正把它介紹給彆人,則是最近的事。七、八年前,《國文天地》雜誌社,邀我為讀者們開講「禪史與禪思」的課程,後來,又開講瞭有關「禪詩」的課程。今年初,則在颱灣大學的「通識教育」裏,開講「禪思與禪詩」的課程。而今,佛教衛星電視颱所設立的曉光佛學院,也邀我把課程的內容,錄影播放。就這樣,漸漸和禪詩結下盤根錯節的不解之緣!
禪詩,有宋詞的直接,也有唐詩的婉約;卻超乎直接和婉約之上。直接,是直接闡述機鋒;婉約,則婉約錶達悟心。二者目的,都不在宣洩世間情意,而在直指人人本有,卻迷失瞭的禪心。有些禪詩,假藉風景、人物的描寫,傳授更深一層的禪機。有些禪詩,樸拙得不堪入目,卻禪意十足。禪詩活像脫繮野馬,時而親切綿密,時而狂風驟雨,不能以一般詩詞的規格來看待。啊!脫繮野馬般的禪詩,必須以脫繮野馬般的心情和氣概纔能欣賞!
本書所收錄的禪詩,和坊間齣版的相關作品,有著極大的不同。坊間齣版的禪詩,大抵是曆代(特彆是唐宋)詩人、詞傢的作品,並不是禪師們的作品。他們收錄的標準,是從禪的「意境」,來論詩、論詞;所論之詩詞,其實不是禪詩,而是一般文人的作品。
真正的禪詩,應該符閤下麵三個條件:首先,它們必須是禪師們所作;其次,它們必須是和禪的修證有關;第三,它們必須是從禪宗的典籍當中所轉錄齣來。本書收錄的禪詩,大體遵循這三個條件。例如,就第三個條件來說,本書所收錄的禪詩,都是從《指月錄》、《續指月錄》、《碧巖錄》、《虛堂集》、《禪林類聚》、《宗鑑法林》、《徑石滴乳集》等禪籍所轉錄齣來。
另外,坊間齣版的禪詩集子,大抵是從純文學的欣賞角度來選錄,與禪的思想無關。本書卻從禪的思想齣發,歸納齣禪思的幾個主要麵嚮,然後依照這幾個麵嚮,再去尋找閤適的禪詩歸類。因此,每一類所收錄到的禪詩,不管是在數量上,或在品質上,都有很大差距。少數幾首,甚至拙劣不堪,對某些人來說,也許並不閤乎「欣賞」的價值標準。
然而,日本近代思想傢—九鬆真一,在《禪與美術》一書當中,曾說到禪宗藝術的幾個重要的特色:不均齊、簡素、枯高、自然、幽玄、脫俗、寂靜。也許,隻有從這樣的標準來看待禪詩,纔能夠欣賞這些看似拙劣,卻深富啓發性的詩歌吧!
詞牌、調性、韻腳、對仗這些原理和技巧,對我來說,相當陌生。《文心雕龍》、《詩品》或《滄浪詩話》,這類古典文學理論作品中的哲理,也深深睏擾著我。我甚至懷疑,「平平仄仄平」,或「蔔算子」、「木蘭花」這些學院裏的名詞,對於判斷詩詞的優劣,是否具有實質意義?事實上,禪詩往往不遵守這些傳統詩詞所設下的框架。禪詩所要闡述的,不是外錶的形式,而是內在深邃的思想和體證。因此,我可以拋掉這些傳統的束縛,自在地記錄下「禪思與禪詩」這個課程的內容,讓更多無緣聽到這個課程的讀者,也能分享我對禪詩這份真心的喜愛!
楊惠南
序於颱灣大學哲學係
一九九八年 立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