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佐佐木幸纲 第一次见到俵万智,是在早稻田的第一文学部教室。当时她好像念大三,碰巧修了我一週一次的课。有一次,忘了是暑假前或暑假后,我收到她一封信。信里写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上课感想,生活点滴等等,最后写了「我也想试着写短歌……」之类的话。
我向来懒得动笔,虽然想回信,却也迟迟拖着没回。她应该有来上课,但在将近两百人的大教室里,我实在不晓得哪一位是写信给我的俵万智,因此也无法跟她说话。就这样拖着拖着,一、两星期内,她又连续写了几封信给我。由于我平常也会接到有点怪的女性连日写信给我, 因此起初我以为俵万智可能也是其中之一。但是,她的字迹娟秀,充满机智的文章也颇具魅力,字里行间带着独特的韵律与张力都令人激赏,看得出有很多事情想写,是个由衷喜欢书写的少女。于是我回信给她,请她写「五七五七七」(註:「短歌」为日本古典格律诗歌之一,其句式为「五、七、五、七、七」五节,共三十一音组成,属于抒情短诗。)的短歌构句文章,拿来教室给我看。
因此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隔週的教室里,她写了短歌来。
走来讲台的女学生,和我想像中差很多。现在她在高中任教,听到这个可能会生气吧。当时我乍看还以为她是高中生,不仅个子小,连动作和眼神都很像高中生。当时她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写的短歌。」便拿了约三十首给我看,全部工整缮写在稿纸上。
之后每週,她都拿为数可观的短歌给我看。若以「溢满而出」形容那些短歌还显温吞,简直是「喷出」般的短歌。可能是沉睡在她心里的音乐,遇见短歌这种形式甦醒了,开始动了起来,发出轰隆乐声。换言之,也可说她发现了自己内在的音乐。休火山转为活火山的初期状态,大概就是这样吧,勐烈地喷出令人惊艳的短歌。
后来,俵万智也成为我所属的《心之花》短歌杂志会员,在这里认识了几位年轻同好,借由和他们比赛写诗,自己内在的音乐旋律也鲜明了起来,于是诞生了这本短歌诗集。
前年的角川短歌赏,她的〈棒球比赛〉拿到第二名,紧接着去年第三十二届角川短歌赏,她更以〈八月的清晨〉夺冠。从此俵万智的短歌,成为诗坛话题。加上巧逢「新人类」与「打油诗」之类的流行语大行其道,话题风潮更吹向了诗坛之外。
那么,俵万智的短歌,究竟有何符合新人的崭新之处
首先是口语定型文体上的崭新。口语短歌曾在以前盛行过,昭和初期与战后是两个巅峰期,因此口语短歌本身并没有什么崭新之处,然而她的短歌不仅是口语,更确实恪守「五七五七七」的定型节奏,没有多余的字,也没有不够的字。
过去的口语短歌,对「破调」过于宽容,具体而言就是语尾处理得不好。而俵万智的短歌,不仅导入会话体,还下了工夫尽量不让助动词出现在句尾。这一点也别具一格。
才喝两罐烧酎╲就说「嫁给我吧」╲不会后悔吗
好想过着每天都说╲「今天澡堂公休耶」╲聊着寻常琐事的生活
你说「我无所谓」╲我不懂你无所谓什么╲依然点点头
有个歌手高唱╲当情妇也无所谓╲他可能也会这么跟我说
第二个崭新之处,在于失恋的短歌。以这四首来看,也能看得很清楚。明治末年以来,以石川啄木为代表,短歌在漫长岁月里,总带着灰暗阴郁之色,但俵万智的失恋短歌则完全摆脱这种气息。
这里的男女关系,彻底摆脱矫揉造作的阴影,呈现出爽快明朗的氛围。诗中的人物,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以严肃沉重的角色登场。描写失恋常见的心情,例如烦闷或懊恼,也都完全自由挥洒。
喜爱俵万智的读者,以年轻女性居多。这是因为,在以前的文学作品或诗歌看不到的现代女性真正心情,俵万智将它表露出来了吧。
海滩野餐上╲始终没人吃的鸡蛋三明治╲令人在意
「当个平凡女人啦」╲我边听╲边吃超辣零嘴
日常的细微琐事,突然有稜有角地突出。日常的价值感,直接在男女场面探出头来。以往藏在面纱后的心理阴影,装作没看见的赤裸心思,在此都一闪而出。以失恋短歌而言,这一点算相当崭新。
身为见证这本短歌诗集《沙拉纪念日》诞生的一人,我期待这本诗集能被更多读者喜爱,在此作跋。
后记
沙拉纪念日 原作.角色.主演.导演=俵万智,这本短歌诗集是我的独角戏。在此由衷感谢各位观赏了这出戏,然而我也发现自己还在舞台上, 幕尚未落下。因为活着即是歌咏; 歌咏即是活着。昨天的故事告一段落,我必须继续歌咏明天的故事。出了这本短歌诗集后,这是我此刻的心情。
〈棒球比赛〉得到第三十一届角川短歌赏第二名, 接着〈八月的清晨〉又荣获第三十二届角川短歌赏首奖, 这是受幸运之神眷顾的开始。创作短歌以来, 距今四年。我从中挑选了四百三十多首, 集结成这本书。以年龄来说, 是从二十岁末到二十四岁之间的作品。
我和短歌的邂逅,缘于邂逅了佐佐木幸纲先生。当年在早稻田的文学部, 听了他精力充沛的课, 深深受到吸引。知道他是短歌诗人, 便开始阅读短歌诗集,从此身陷其中,于是我也开始创作短歌。
如果没有遇见佐佐木幸纲老师; 如果佐佐木幸纲老师不是短歌诗人; 如果… …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些假设。光是想像就令人害怕。然而感受到这种害怕时,我也再度明白「邂逅」的意义有多重大。
邂逅是偶然的。但如今我依然持续创作短歌,并非偶然。短歌是我选择的表现手法。我深深迷上它,迷上这三十一字的诗歌文体。这把「五七五七七」的句型魔杖, 已承传了一千三百年, 在定型的格律节奏间,绽放出神奇光彩。我喜欢它光彩乍现的瞬间。
诗句很短,是否会不利于表现?我认为不会。因为短才能去芜存菁, 删除心中多余的杂乱思绪, 剔除表现上的赘言冗词, 最后再以定型的格律之网, 捞起剩下的精华。
割舍时的紧张感,或说取舍时的充实感,我认为这正是短歌的魅力所在。
「妳的短歌很迷人,我想帮妳集结出书。」有一天, 长田洋一先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如此说道。他是河出书房新社的「文艺」编辑。以前有人说: 「幸运之风总是特别眷顾万智。」这回幸运大风真的吹向了我。然而当时我心想, 居然要出我的短歌诗集? 做这种良心事业不要紧吗? 不会害你们出版社倒闭吧?或许是多余的顾虑, 但我当时真的这么想。然而想归想, 我当然心存感激, 决定委身于这股幸运大风。剩下的只能祈祷,我多余的担忧真的是多余。
长田洋一先生赐予我独角戏的舞台;北羊馆的中川昭先生担任舞台总监; 舞台美术指导是菊地信义先生。还收到许多祝福的花束, 佐佐木幸纲老师为我写跋文, 荒川洋治、高桥源一郎、小林恭二等诸位先生为我写推荐语。此外还劳驾田村邦男先生为我拍照。
每一位,都温暖地守护我的短歌诗集。还有短歌杂志《心之花》的大哥们, 总是不忘送来温馨鼓励。伊藤一彦、小纹润… … 名字多到列举不完。我在此由衷感谢各位。
我也深深感受到,独角戏绝非一人得以完成。想起那些必须感谢的人,一张张脸庞浮现心头,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对我而言最幸运的是,能遇见这么多美好的人,受到他们的关怀照顾。而我也由衷期待,以这本短歌诗集为起点,今后我的作品都能有美好的邂逅。
我曾在角川短歌赏的得奖感言写道:「这是个开始?还是结束呢?」将作品集结成册后,这种感受越来越深。但愿我能一直保持「开始」的心态,努力不懈。
我喜欢做菜,喜欢大海,喜欢写信。思乡病比别人重,却独自住在东京。冒失又爱哭,些许风吹草动都会吓到。没什么大不了的二十四岁。没什么大不了的俵万智。我想从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一天,持续写出短歌,即使一首也好。这也代表着,我要认真过每一天。
因为活着即是歌咏;歌咏即是活着。
一九八七年三月
俵万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