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接到蔡云巖媳妇江女士来电嘱我为本书写序,剎那间从脑海里闪过半世纪前,曾经与蔡云巖先生匆匆一瞥的记忆。
1967年夏天,我参与协助筹备一家室内设计公司,地点就在瞿真人庙旁连栋楼房边间的一楼,公司成立后,我因另有工作,没有正式加入,只是偶尔去支援。筹办时正值溽暑,有一天到二楼上洗手间,彼时冷气尚未普遍,但见一名绅士在冷气房办公桌边的靠椅上假寐,下楼时有人告诉我,那是事业有成的屋主蔡先生,却未提起他是画家,当然也就不晓得他即是已弃画从商的胶彩画家蔡云巖。因为蔡云巖把所有画作,都深锁在另外一个地方,彻底放下画家身分,连过去每年入选台展的记录也一併埋藏了。我猜想,战后时局丕变,对一个东洋画家而言,宁可选择以蒸发来逃避失去舞台的无奈吧!
直到20年后我开始研读黄土水资料,知道黄土水住家在瞿真人庙附近,曾多次前往探勘。这座庙是供奉刘铭传带来的淮军之家乡神,刘铭传去职后庙门不兴,屈居在天水路旁,因与台湾的庙宇有别,倪蒋怀和陈植棋也都有写生作品留存于世。当时萧条破陋的小庙仍侧身公寓一隅,正是20年前我曾经到过的设计公司位置,但时日已久,物换星移,公司亦不复存在。近年,瞿真人庙旧址也已经改建。
1996年承蒙联合报「週日乡情」版提供我一个篇幅,以专栏形式连载「台湾美术播种者」。其中发表过一篇关于「木下静涯」短文,文中提到木下静涯蛰居淡水,不在学校任教,所以没有学生簇拥。隔没几天,突然接到江女士询问报社而来电,说她公公蔡云巖是木下静涯的入室弟子。在公公过世后江女士曾偕夫婿数度赴日本北九州,拜访年近百岁的木下静涯,并向我透露他家收藏很多木下静涯的遗物,而且诚挚邀请前往了解。
好奇心驱使我很快成行,按址前往找到了蔡府,恰巧紧邻瞿真人庙旁,咦!这不正是昔日我曾经数度出入的房子吗?立刻勾起距今半世纪前,同一楼层的绅士午睡之一幕。受到蔡云巖公子蔡嘉光先生及夫人江女土热忱接待,从而证实那位我与之擦身而过的绅士就是蔡云巖。
堆积在蔡家的大批台湾美术史宝藏,经我转知北美馆典藏组林育淳小姐后,时任馆长的林曼丽也亲临视察,终于由媒体披露曝光,同时也发掘出沉寂数十年的东洋画家蔡云巖。
蔡嘉光先生于多年前因病辞世,俩夫妇原本与美术界毫无渊源,但夫人在承袭先夫嘉光的遗愿下戳力奔走,让社会重新「发现」木下静涯名画,乃至蔡云巖的画家名分全新出土,一方面她当作长年使命看待,另一方面也全力保护台湾文化财,功不可没。
蔡云巖的艺术天分也在其公子嘉光先生身上自然流露,嘉光先生晚年亦克绍箕裘,画油画也开过画展,主题以民俗采风为多,画起扮戏人物乡土味十足,画路显然与父亲蔡云巖迥异。
今天,蔡云巖生前的日文遗稿,中译结集成册,可以说是中文版史无前例的胶彩画技法大全,依然是未过时的胶彩画入门工具书,因为坊间从来没有一本胶彩画材料学的专书。
此般艰难的胶彩画材料学专有名词,翻译高手林皎碧出身日本一流大学,又有长年研究美术的底子,与日本教授岛田洁合力完成的译作,可读性和理解力就不是问题了!
原作的材料学长篇撰写年代,主要集中在1940年,居然让他忙到错过那一年的府展(前身为台展),否则的话,自1930年第四回台展起,蔡云巖每年参展并获入选,不曾缺席。
1930年台湾总督府新成立交通局,下设铁道部与递信部,后者是专责电话、电信、气象与航运的二级机构,递信部出版的会员杂志称「台湾递信」,蔡云巖的胶彩画论述与技法篇章都投稿在这份刊物,递信部正是蔡云巖的工作单位。
逾越一甲子光阴,此套海内外孤本,若非江女士悉心保管进而推广,肯定难以重见天日。本书问世必为学习或研究台湾胶彩画者,适时带来弥足珍贵的理念与方法。
文/李钦贤
译者序 蔡云巖先生原名蔡永,1908年出生于士林,出生时父亲已逝去,家境清贫,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1922年毕业于士林公学校,曾任职递信部(当时负责全台邮政及电信之部门)、台湾拓殖株式会社。战后,蔡云巖先生在经商之余,虽不再活跃画坛,却不曾丢掷画笔。
蔡云巖先生和木下静涯老师情同父子,为众所週知之事,不过据说蔡云巖先生在公学校时图画科就表现优异,之后持续自我学习美术绘画,1930年以〈灵石之芝山岩社〉一作入选第四届台展,此后一直到最后一届(十届),分别以〈谿谷之秋〉、〈秋晴〉、〈士林之朝〉、〈林间之秋〉、〈竹林初夏〉、〈大鹫〉入选第五、六、七、八、九、十届台展。
蔡云巖先生除以台展为舞台外,另外还参加当时最大的东洋画研究团体.旃檀社,同时也在自己任职的递信部杂志《台湾递信协会杂志》(后更名为《台湾递信》)发表作品或文章。本书中所收录的十七篇文章,都是刊载于杂志《台湾递信》,也就是蔡云巖先生任职递信部的会员杂志,当中有1934年《关于美术鑑赏》(美术鑑赏に就いて)、1939年《近代东洋画的探讨》(近代东洋画の考察)以及1940年3月至1941年7月连载《谁都能画的胶彩画之画法(一)∼(十五)》(谁にでも描ける日本画の描き方)。
蔡云巖先生在《关于美术鑑赏》里,提及一般人无法就画家的思想表现、表达技巧作为依据来判断作品的价值,因此在鑑赏美术作品的理想方法,就是不拘成见而直接观赏作品。同时也认为我们所要鑑赏的并不是画家本人,而是他的作品,不应该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不过,最重要还是提昇鑑赏者的眼力,才能够断绝卖家哄抬画价,进而鞭策画家精进。在《近代东洋画的探讨》里,则是从包括土佐派、圆山派、四条派、浮世绘等各派,以及南画的所谓传统日本画,谈到形式上令人耳目一新的现代日本画,简述自己对人物画、花鸟画、风景画的看法后,也提醒大家不要为追求近代感,而故意标新立异,因为没有真正了解作画对象的内涵,又不具备艺术要素的新奇绘画,根本毫无意义。
其中总计连载十五期的《谁都能画的胶彩画之画法(一)∼(十五)》,开宗明义就说是为胶彩画业余爱好者、想学习胶彩画者,以及有志于胶彩画的少年少女,所写的一份具有指导性质的简单解说。从「流派」和「新日本画」的概念谈起,循序渐进地介绍学习胶彩画所需要的范本、工具、作画方法,还有应注意事项和正确观念。蔡云巖先生在文章里,不厌其烦地讲述砚台和墨条、画笔、刷毛、笔洗、调色盘、画架等各种工具,详述色彩原理和如何调色、如何溶胶、如何临摹、如何写生等实际的操作方法。
除了以上的重点外,由于当时台湾尚未有胶彩画的材料店,蔡云巖先生也不吝惜把自己所知道在东京、京都的相关卖店罗列给读者,甚至还告诉大家也可以向台展画家吕铁州请求分让。蔡云巖先生在当中还讲了一则圆山应举的轶事,用来激励读者的绘画精神,读来十分有趣。
在此顺便一提,1938年府展开办,蔡云巖先生分别以〈溪流〉、〈雄飞〉、〈斋堂〉、〈秋日和〉、〈仆の日〉入选第一、二、四、五、六届府展。为什么第三届会缺席呢?据说是为专心连载〈任谁都能画的胶彩画之画法(一)∼(十五)〉无暇专注作画,可见他对自己发表的文章如何全力以赴。
我们都知道明治政府最大目标,就是欧化主义和国家主义,积极由西方引进的西式绘画,即所谓「洋画」。相对于此,以国家主义立场,对于传统各流派诸如狩野派、土佐派、圆山派、四条派、琳派、南画⋯⋯等绘画统称为「日本画」。另外,狭义上的「东洋画」指的是中国画,广义则指中国、朝鲜以及日本绘画。由于时代背景的不同,在这些文章中,有诸如「支那」、「日本画」或「东洋画」的名称出现。为符合时代,也为符合国情,适切将东洋画、日本画改为「胶彩画」,支那改为「中国」,特此说明。
这本书是我和日本国学院大学岛田洁老师合译的第三本书,我们合作的方式通常是翻译后互相校稿,有质疑的部分,讨论或查资料后再定稿。翻译这一批美术文献过程中,确实相当棘手,不是文法难,也不是文章难,而是在台语中,特别又是从日本来的胶彩画领域里残留太多日语用语,想把美术用品用具翻译成中文竟然如此困难。虽然再三斟酌,也请教过美术界相关人士,若有缺失或疏漏,恳请先进前辈不吝指教。
文/林皎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