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志文学史:台湾的发明》(二○一七)中,我提及昔日的台湾文学作品经常引用西洋电影,制造传统中国庭园常见的「借景」效果。庭园里头缺少山水吗?那么就在庭园墙壁开一扇窗吧,让游园客人误以为透过窗户看见的遥远风景就是园子里的山水。在还不方便描述本土同性恋风景的昔日,台湾文学最常引用的西洋电影是义大利导演威斯康提的《魂断威尼斯》(Death in Venice,发行年一九七一;改编自德国作家汤玛斯曼的同名小说,原出版年一九一二):这部电影呈现一个偷偷爱慕美少年的老朽男子,只敢偷看人家却不敢轻举妄动,「心内弹琵琶」(台语歌歌词,也就是「心里头小鹿乱撞」的意思)之余只能抑郁而终。
不过,我该补充说明:我们固然可以透过「昔日文学」来「管窥」「昔日社会」,但是「管窥」毕竟看不到全貌。在文学领域火红的文本,在常民生活里头未必有名;在通俗文化风吹草偃的文本,在文学史却未必留下痕迹。经历过一九八○年代的台湾同志(以及同志的朋友们)未必看过《魂断威尼斯》(不论是原着小说还是电影),却往往津津乐道一九八三年的电影《俘虏》(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和一九八七年的电影《墨利斯的情人》(Maurice)。大岛渚(也就是《感官世界》〔In the Realm of Senses〕的导演)执导的《俘虏》由坂本龙一(饰演在二次大战期间占领南洋的日本军官)与大卫鲍伊(David Bowie;饰演沦为日军俘虏的英国军官)主演,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风靡当年台湾腐女(但是当年「腐女」一词还没有在台湾通行)。艾佛利(James Ivory,导演)与墨虔特(Ismail Merchant,制作人)团队(这两人是白人跟印度人组合的男男伴侣)以擅长将英国小说改编成电影着称于世(例如《窗外有蓝天》〔A Room with a View, 1985〕、改编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代表作的《长日将尽》〔Remains of the Day, 1993〕)。这个团队推出的《墨利斯的情人》叙说主人翁墨利斯(Maurice)周旋在「贵公子」同学克莱夫.杜兰(Clive Durham)和「工人弟弟」艾力克.史加德(Alec Scudder)两人之间的情欲挣扎。阶级差异(贫富差距)是这部电影(以及原着小说)的重点:跟末代贵族同学(休葛兰饰演;他后来成为好莱坞巨星)纠缠的时候,炒股票维生的墨利斯(威尔比〔James Wilby〕饰演;他后来星运平淡)勉强扮演高攀贵族的小中产阶级跟班;跟工人阶级弟弟(葛瑞夫〔Rupert Graves〕;他星运起落不定,最近代表作为《新世纪福尔摩斯》)互动的时候,墨利斯又要转而扮演既是绅士也是哥哥的成熟脚色(按,「哥哥/弟弟」,发音为「葛格/底敌」,为二十一世纪的台湾男同志流行语,意味「个性比较体贴稳重者/比较娇羞稚嫩者」的男男配对。有人认为「哥哥/弟弟」配对类似日本「腐文化」的「攻/受」配对,但也有人不以为然。我自己认为墨利斯和艾力克.史加德的组合肖似「哥哥/弟弟」;然而我也承认,用二十一世纪的台湾词汇来描述一九一○年──也就是《墨利斯的情人》原着的时代背景──的男男关系,的确有点过分)。
电影《墨利斯的情人》当年在台湾上映的反应如何,我还有待调查。但我记得,比《墨利斯的情人》早一年在台湾上映的电影《孽子》(一九八六;白先勇原着;虞戡平导演;孙越主演)被当年电检制度修剪得一塌煳涂,也被保守社会气氛加以妖魔化。来自西洋的《墨利斯的情人》在台湾的命运可能比《孽子》平安,然而当时口碑恐怕只能低调。事过境迁,西方电影界终于公然褒扬《墨利斯的情人》是勇于突破时代限制的经典,许多大学教师(例如我)也觉得《墨利斯的情人》是最适合在课堂跟学生分享的同志电影精品之一。我花了这么多篇幅在电影版《墨利斯的情人》上头,似乎对E. M. 佛斯特的原着小说不敬;可是,不可否认,要不是电影版《墨利斯的情人》竟然在爱滋风暴(同样是一九八○年代)横扫欧美之际大胆面市,那么被E. M. 佛斯特自己冷冻几十年(理由后详)的原着小说也不会享有今日威望。
台湾在英国最重要的学术伙伴,众所皆知,是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的台湾研究中心(Centre of Taiwan Studies)。亚非学院位于伦敦的首善文教区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台湾教授和留学生经常造访的布鲁姆斯伯里也在英国文学史出名:曾经在这里活动的「布鲁姆斯伯里派」(Bloomsbury Group)出了几位名家,例如维琴尼亚吴尔芙以及E. M. 佛斯特。这两位刚好各以女女恋和男男恋享誉至今。E. M. 佛斯特早在二十世纪初期就已经根据真人真事(但不是根据他自己的私生活)写出《墨利斯的情人》书稿,但是这本书竟然直到一九七一年(也就是E. M. 佛斯特高龄过世的隔年)才公开出版。读者如果拿《同志文学史》加以比对,就会发现这部祖父级的小说竟然在郭良蕙、姜贵、白先勇以及林怀民等人都在一九六○年代发表描述同性情欲的小说之后,才公然出版。英国同志小说经典跟台湾同志文学比,竟然迟到,主要是因为英格兰一直到一九六七年(苏格兰则要等到一九八○年)才停止将男同性恋行为入罪(也就是说,一九六七年之前在英格兰发生男同性恋行为,就触犯了国法),但是台湾并没有类似禁令。号称电脑发明人之一的英国科学家图灵就是因为这个禁令英年早逝。E. M. 佛斯特本人不奢望在有生之年出版《墨利斯的情人》(他大概也没料到后来英国成为全球同志人权先锋之一吧),所以《墨利斯的情人》拖到一九七○年代才出版。
电影版和小说版各有千秋。电影版将英国恐同年代的气氛呈现得很具体可怕,但是小说并没有特别强调旧时代的压抑(或许因为E. M. 佛斯特毕竟就在那种时代氛围长大,已经习惯,不至于大惊小怪)。电影版的结局看起来比较圆融(虽然也显然在控诉时代),但是小说版的结局(还不止一个)却超级辣。电影版和小说版合而观之,读者更可以深切体会两个作品的时代意义与绵密后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