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初闻作者写了这样一本书,惊喜之余首先想到的是,张清平笔下的林徽因将为华人女性提供怎样一种全新的人生范例?这疑问不免赫然着功利,可确实就是我的第一反应。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然而做人、做一个大写的女人又谈何容易!一转眼明星满视野,在热闹的商业操持下,现今社会层面彰显出的女性依然脱不掉一如既往的容颜,要说有什么不同,只是徒添了精神的苍白。
所以,就总会有一些人,特别是一些女人,怀着一丝不满的渴望,把目光投向 20 世纪的上半页,想找寻一种、两种或更多的有别于上述的生命感动。《林徽因》该是张清平在如此找寻中写下的心灵记录,于是,我得以在她的记录旁书写自己的感动,自己的思考。所以,首先得感谢作者提供给我们这样一个文本,一方思考的平台。
毫无疑问,林徽因的精神气质隶属于「五四」后生长起来的那一代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群体。近年来,关于这一群体的历史评价、学术论辩颇为热闹,已经多元了的中国思想学术界提供给人们多个切入这一群体的视角。然而,无论你从哪一视点锁定自己的站位,似乎都绕不开审视这一群体成员的精神气质、文化素养与宽容襟怀。立足于此,我同意这样的说法,「自由主义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还能有比「生活方式」的选择更能昭示出人们真实的精神追求的吗?
这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规避战乱,以其扎扎实实的生活践履,丰丰富富的健全人格,为催生现代中国而自觉努力者不乏其人。在面临命运的抉择时,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拒绝赴台,亦不屑作白华,其对旧中国的决绝之态,否定性地彰显着其历史性的价值理想。尽管他们从此踏上了20世纪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不归之途。
建国后,中国的知识分子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荡涤魂灵的风风雨雨,林徽因于其中可谓幸运者。她辞世于1955年的春天,诚如作者所言,这「是命运女神对她的眷顾和厚爱」,「以她细腻敏感的心灵,怎样承受1957年的狂暴风雨?以她高傲纯正的天性,怎能面对1966年的浊浪排空?」然而,我们也不能为林徽因奢求更好的命运,等待她的不过是双重误读的悲剧。其一,是湮没─准确地说,这非「误」读,而是「不」读─遁入历史无人识。(其实林徽因在建国初年,拖着空洞的肺叶,曾焕发出怎样令人瞠目的生命热情呀!)即使笔者这样以讲授现代文学为职业的人,初读林徽因竟来自醉心新月派诗歌的外国友人之触动!其二,是扭曲。张清平绝非近年来首先关注林徽因的人,在她书写之前,林徽因已经浮出历史地表。可叹的是商品经济的铁锹助其出土,註定了林徽因不能清清爽爽地以一个大写的人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她总是被与别人捆绑在一起,作为徐志摩的热恋闪闪烁烁地让今人猜测无限。于是,什么杰出的女建筑家,独特的女诗人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诗人徐志摩曾因痴情于她而亲手捣毁了自己的家庭,可琢磨不定的林徽因却嫁给了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我这样说是有着一丝恶意在其中的:敢爱、能爱、特别是可爱的梁思成以其无与伦比的坚实基础与宏大结构(建筑术语)支撑关爱了林徽因的一生,却难得应有的立足之地!彷彿任公的儿子,徽因的丈夫才是其符号(当然建筑学界业内人士自当别论);这其中又因为徐志摩浪漫诗人的巨大阴影,梁思成免不了成了他人生生死热恋中的一个陪衬!这就是最通俗、最流行的林徽因「读本」。因此,我们有理由特别关注张清平的《林徽因》,冀望她的笔还一方历史的真实,让读者在林徽因们的精神风采里了悟今人的苍白。
陈思和先生曾就作者与传主的关系有过如下见解:「一部优秀的传记着作里,传主不但要复活他本来的精神面貌,还应该起『借尸还魂』的功能,将作者的生气也焕发出来。所以传记不是纯客观的材料展览,它需要「对话」,作者与传主间的一种高层次的精神对话。」阅读《林徽因》使我们看到,作者在长期知识与学养储备的基础上,有了走进林徽因的可能,有了切近传主精神的对话。
在这一「对话」中,传主的心灵路程较之生活阅历似乎更能触发作者的激情,于是她不自觉间总是把叩问的笔触探向林徽因和她身边一群人的精神层面。她讶异于这一群人的精神何以如此健全?她于心向往之中竭力再现着他们的独特群体气候,一刀一笔地镌镂着林徽因的精神素质,兼以工笔描绘出予林徽因以影响和润泽的个人风采。林徽因之所以能成为林徽因,离不开梁思成,缺不了金岳霖,也少不得徐志摩。于是,北总布胡同的客厅,西南联大梁思成夫妇脱坯和泥造起的住宅,李庄五年病魔煎熬中困苦封闭的研究生活─林徽因就于这当中和着一群人的步履以独特的自我向读者走来,每一步都是丰盈的、尊严的。这一群人用生命书写履历的时候最为惹眼的是心灵的自由,他们之间即使穷困得典当衣物,最富有的依然是真诚,而又因了站在同一地平线上,他们彼此间深为敬重!于是其肝胆相照的罕见美好遂成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间的绝唱。
如果说以前读到有关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文章,让人从学理上了解了这一群体的历史风貌,那么《林徽因》一书则是用文学的传记手法生动绘出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精神和生活姿态。一支深情而负责任的笔引着读者回归往昔,沉浸于林徽因的世界,这是一个异常美好的世界,这是一个令人神往的世界,尽管它已凝然定格于历史。
张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