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評與我,與我們
為什麼新批評派值得重訪?可以說這個問題不必回答:任何在理論史上起了重大作用的派別都必須重訪。問題是為什麼新批評更值得重訪。最近美國有幾本文集,新一代的批評家感嘆:「討論具體作品時,我們仍然像個新批評派。」「新批評派仍然像哈姆雷特父親的鬼魂,依然在指揮我們。」
對我,對每個文學學生,研究新批評是一個必要的階段性工作。我們面對的知識集合,就是歷史投射在今日的影子:我們無法跳過歷史的演變而直接掌握今日,就像不可能不讀佛洛伊德直接讀拉康。要瞭解現代文論,無法不讀形式論,而要想瞭解現代形式論,就繞不開新批評。正因如此,本書也就有不得不出的理由。
在這一層理由上,新批評派與其他派別相同。然而,還有別的幾個理由,讓我們更加必須重新拜訪新批評派。第一個理由是,這個理論派別與中國現代文論特別有緣。我的學術領域之一是中西文學關係史,當年我選中新批評做研究課題,是由於新批評與中國現代文論史的諸多關聯。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在社會科學院讀碩士。那時精力比現在好,心氣比現在高,做學問講究一個「徹底」,也有下苦功夫的勁頭。當時我的原則是:凡是做一個題目,落筆之前必須通讀全部必須讀的文獻;一旦書成,要準備後來人提出新的更高明的見解,但是至少在資料詳備上不會輕易過時。
1978年,我到社科院跟著卞之琳先生讀莎士比亞,每過一個月左右到先生乾麵胡同的書房裡。按先生的佈置,寫一些讀莎筆記呈交先生,他說可以才寫成文交給刊物。記得是第二年,卞先生突然說:「我看你的興趣在理論。」我聽了有點吃驚:七十年代末的青年學子,避「理論」唯恐不及:覺得儘是一些「理論家」在吵鬧不休,爭論上綱上線互指禍國殃民,說的都是一些近乎弱智的廢話,有出息的學生應當讀出作品靈氣,寫出優雅文字。卞先生怎麼會發現我「興趣在理論」?
回想起來,應當說先生眼光極準:我的確是太喜歡在品賞文字上說出一個名堂。當時先生不等我結束猶疑,直截了當地說:「你就從新批評做起,一步步做到當代。」
新批評與中國現代學術的關係,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重要,至今沒有得到充分研究的課題:瑞恰慈數次留在中國執教,對中國情有獨鍾;燕卜蓀在西南聯大與中國師生共同堅持抗戰,戎馬倥傯中,靠記憶背出莎劇,作為英語系教材,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則傳奇。穆旦、巫寧坤、鄭敏等人,四十年代末在芝加哥大學直接師從芝加哥學派的克蘭(R.S.Crane),奧格登(Richard Ogden)等人,他們算是新批評核心耶魯學派的論戰對象(現在看來他們同多於異),中國學生也不得不熟悉導師的對手。1948年燕卜蓀從北京去美國肯庸學院赴蘭色姆召開的會議,今天的家常便飯,當時恐怕創造了幾個紀錄:這是新批評唯一的一次集會,「文學理論」竟然重要到召開「國際會議」;二是遠道從中國乘飛機赴會,煞風景的是燕卜蓀夫婦不得不用整整一麻袋「金圓券」去買機票。
新批評是中國知識分子從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就心嚮往之的課題:中國的介紹,幾乎與新批評的發展同步:卞之琳、錢锺書、吳世昌、曹葆華、袁可嘉等先生先後捲入對新批評的介紹,而且這些前輩七十年代來都在社科院。當時已經見不到的還有朱自清、葉公超、浦江清、朱希祖、李安宅等等,都對新批評情有獨鍾。卞先生解嘲說:「三十年代初瑞恰慈在清華開『現代文學理論』,我也去聽了,一點也沒有聽懂。」他是要我去完成他們那一代人想做而時代不允許他們做的事。
後來我讀到1964年出版的那本《現代資產階級文藝理論論文選》,其中第一篇就是卞先生翻譯的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那是無人能重做的定譯,這本書中還有楊周翰先生譯瑞恰慈,張若谷先生譯蘭色姆,麥任曾先生譯燕卜蓀,袁可嘉先生譯布魯克斯,幾乎是在「批判資產階級」的名義下一場與老友老同事的聚餐會。八十年代中期,我借編《新批評文集》的機會讓他們又集合在一起,雖然到那時除了韋勒克和燕卜蓀,大部分新批評派已經退出人生舞台:1978年6月瑞恰慈在青島講堂上倒下,陷入昏迷再沒有醒來。
卞先生勸我研究新批評,還有一個原因,今天的學子聽來或許匪夷所思。七十年代末,新批評已經「過時」,那時,連結構主義也正在「過時」,形式論已經可以一言蔽之:轉向了。這個局面,恰是當年卞之琳先生指導我研究形式論的動機,也是我們今日重訪新批評的價值所在:可以通讀一個學派的全部文獻而不怕遺漏,可以從頭起沿著現代形式文論的脈絡走一遭。那時候中國學界沒有追趕新潮的狂躁:既然一輩子做學問來日方長,何不悠遊源頭,再順流而下?把一個個派別的來龍去脈,優點缺點,都研究清楚。
如此想法,現在不免被視為老派。君不見個個學子都趕趨新潮,生怕落伍?我每次回國,被人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國外有什麼新潮流?」我不喜歡這個問題。倒不是因為老氣橫秋看不起新潮,而是唯新是鶩常令人啼笑皆非。許多「新」潮流,往往是為新而新,「追新族」,更是還沒有說順一個新名堂就打出新牌子,結果除了名稱其他都不太新。理論不是時裝,理論應當批判時髦,總不至於讓理論來批判理論的時髦?
記得1980年見到錢锺書先生,他問我在做什麼題目,我說在細讀新批評。他馬上問:「也讀維姆薩特?」我說:「是的。」「那麼讀了Day of the Leopards?」我說:「讀了。」先生眉開眼笑。《豹的日子》是維姆薩特去世後1976年出版的文集,是他一生最才氣縱橫的文字。當時中國進西書不易,雖隔了四年,絕對算新作。錢先生讀西方理論之及時,至今很少有錢學家注意,普遍認為《管錐編》的作者喜歡引中西古人。無獨有偶,耶魯解構主義的主將之一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在著名的文化批評雜誌Boundary 2上發表的一篇訪問記,深情地回憶他剛到耶魯見維姆薩特,劇談《豹的日子》。好書的確就是好書,歲月只能讓它變得更好。
在日丹諾夫式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理論的粗暴統治的半個世紀中,中國知識分子心中還記得另一個傳統。這個多年的潛流,是我們不應忽視的傳統。
從新批評開始,用了二十年時間理清從形式研究到文化研究的途徑,同樣,我也花了二十年時間,一點點發現中國與西方文化人的「對岸經驗」。這兩條我一生從事的課題,都是卞之琳先生慧眼指點。先生仙去,而我的工作還沒有做完。當時覺得來日方長,如今才明白時不我待,深夜捫心,汗不敢出。
像所有重要的「過時」學派一樣,新批評做出了今天的文學批評家無法跳過的重大貢獻。如今寫文學評論,無法不使用新批評留下的一些基本的分析路線,例如張力、復義、反諷、悖論等等。新批評還有一個好處,它與作品結合得很緊,主要的新批評派人物大多以創作鳴於世(艾略特之詩人地位不用介紹了,燕卜蓀被視為英國現代詩歌奇才,蘭色姆、退特等都是美國現代詩選本不可或缺之人,沃倫的小說極受歡迎,名著《國王的全班人馬》兩次被拍成電影並得到奧斯卡獎),因此很少做架空之論,其批評方法簡便清晰,具有強烈的可操作性,哪怕不引用新批評派原作,也可以不露痕跡地運用新批評的觀點與方法。
「超越」了新批評的諸家,不得不具體分析作品時,用的依然是新批評開創的細讀。雅克布森與列維·斯特勞斯分析波德萊爾的十四行詩《貓》,一首詩讀出幾十頁的分析;巴爾特讀巴爾扎克中篇《薩拉辛》,讀成一本書;蘇珊·庫巴《閣樓上的瘋女人》細讀《簡·愛》,從對一個「次要人物」的反諷處理,引出全新的女性主義文學觀。最近,「後經典新敘述學」的代表人物費倫分析石黑一雄的小說《長日回光》,從極細緻的細讀中抽絲剝繭地引出論辯。我先後在一些國家指導文學博士生寫論文,我再三強調的基本原則是:「先細讀作品再進入理論,無論你的理論是後殖民還是後現代。」我發現其他教授指導學生,可能措辭有所不同,用的卻也是這條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