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威士忌,莒哈絲寫下一行字:莒哈絲,我煩透你了。
這也是我想對莒哈絲說的。這個沒完沒了的矮個子女人,我整個青春期不斷地遭遇她,她在我的書架上有漫長的序列,她寫小說寫專欄寫劇本,玩先鋒拍電影搞戲劇,把一個文藝青年能夢想到的事情,全部說了一遍,然而還不止這些。整整一生,她夜以繼日地戀愛戀愛戀愛,又高調高能地政治政治政治。從1914年活到1996年,真正「享」年82,她把我們十輩子才能做完的事情,用一輩子終結。
1992年,電影《情人》公映,被導演從千萬個亞洲男人中挑選出來的梁家輝的屁股也風靡全球。儘管莒哈絲本人不認可這部電影,但毫無疑問,《情人》讓她成為超級明星、小資偶像。她的臉出現在各種時尚刊物上,我們在電影院看到她,在商場看到她,在飛機上看到她,臨睡前一個電話,還聽閨蜜感嘆一句:哎呀,真希望等我老了,也有一個男人走過來對我說「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如此,莒哈絲擠走葉芝的《當你老了》,擠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之輕」,成為又積極又頹廢的世紀末月亮。
抵抗莒哈絲的路上,我愛上加繆。再後來,我重返巴爾扎克和雨果,覺得他們倆,一人一句,就能把莒哈絲繳械。比如,雨果會說,人的心只容得下一定程度的絕望,海綿吸夠了水,即使大海從它上面流過,也不能再給它增添一滴水。巴爾扎克接著總結,痛苦也有它的莊嚴,能夠使人脫胎換骨。依傍著19世紀的兩個男人,簡直可以嘲笑莒哈絲:生活的痛苦,你還給寫作,但寫了一輩子,為什麼一直沒有脫胎換骨?
一輩子,她始終是個情人。一輩子,她始終用叛逆少女的語法和這個世界撕扯、擁抱、分手、和解、決裂再握手。她的人生主角和小說主角擁有共同的名字:情人。這個情人出生在加爾各答,出生在維也納,出生在巴黎,出生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任何一個小鎮,莒哈絲說她可以同時擁有五十個情人當然是一種激進表達,但她鍥而不捨的愛情生涯,的確有天神般的意志在其中。她反覆地愛,反覆地受傷,反覆地書寫《戰爭筆記》中雷奧的故事,她把它寫成《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再把它寫成《伊甸影院》《情人》《中國北方的情人》,它是《琴聲如訴》的題辭,也是《廣島之戀》的旋律。她寫啊寫,決意把全世界收入她的情愛宇宙,從她的第一個句子,到她生命終點的最後一句,她一直用酗酒的方式交出自己也灌醉別人,所以,當她說著,「即使在死後,我也能繼續寫作」,我們相信她。
至死不休,死了還要愛。在這個意義上,她當然拒絕脫胎換骨。她一生固執,從來沒有讚美過別人對她作品的翻拍。當法共理念和她個人理念出現矛盾時,她就退出了法國共產黨。一生,除了不斷升級她的情人故事的版本,她沒有修改過自己的身心。所以,有時候會突然覺得,大概,這就是莒哈絲的終極革命性。在現代主義風靡的時代,她在讀者身上召喚出了湧動的情感潛流,人人都能和她的第一人稱認同,她的湄公河往事也就成了全球的青春故事。她肆無忌憚地收割人心,睡了很多男人,政治生活也豐富多彩,還是個好母親好園丁好廚師,去了時間的對岸後還有一波情人出來追憶她,她肯定很得意忘形,覺得這個世界沒人能拿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