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秋天,「熱情而冷靜地闡明了當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種種問題」的作家阿爾貝·加繆在獲知自己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當天,為了避開新聞記者的採訪,躲到了巴黎奧古斯特孔德街3號公寓。他在其中一個房間內冥想了許久。這是西蒙娜·韋伊生前住過的房間。
如果說藝術對我而言不可或缺,那是因為它絕不自我孤立,在與他人同等的層面上,讓我本色地活下去。我覺得藝術不應是獨自享受,而是一種方法,用它來感動最大多數的人,向他們奉獻一種超乎苦痛和普通歡愉之上的形象。它迫使藝術家不再自我孤立,讓他臣服於最卑微、最普遍的真理。通常情況下,選擇獻身藝術的人,都曾自視與眾不同。然而他很快會發現,自己的藝術、自己的與眾不同,往往就扎根在與所有人的相似中。藝術家就是在自我與他者不斷的交往中、在半途不可錯過的美景中、在無法抽離的群體中慢慢錘煉自己的。因此,真正的藝術家看重一切,他們逼迫自己去理解,而不僅僅滿足當個評判……任何暴君的千百萬軍隊都無法將一個作家從孤獨中拯救出來,尤其當這個作家同他們的步調一致的時候。相反,一個無名囚徒的沉默,一個被遺棄在世界另一個角落百般受辱的囚徒,就足以將作家從流放中召回,就算這個作家身處優境,只要他不忘記這種沉默,用藝術的種種方式來彰表這種沉默。
加繆懂得沉默的藝術,韋伊也懂得沉默的藝術。沉默的藝術就是極度誠實地面對人類世界的苦難與不幸。為此,一個人需要抵禦世界的種種誘惑,不僅是權力、金錢、名聲……在一個致力於沉默的藝術的人那裡,最危險的誘惑來自「評判」與「慰藉」。為此,韋伊告誡人們說:「『不要評判。』基督本人不評判。他就是判斷。無辜像尺度一樣受苦。……在這意義上,一切判斷在評判判斷者。不要評判。這並不是無動於衷或節制,這是超越的判斷,仿效我們無法做到的上帝的判斷。」在韋伊看來,正是這種做評判的誘惑使人「滿足當個評判」,沉浸於自己的「仁慈」和「正義」,從而遠離了「一切」,也遠離了「無名囚徒的沉默」。至於「慰藉」,接受它,意味著拒絕了存在的苦澀。
「愛就是願意分擔不幸的被愛者的痛苦」,「愛就是在得知被愛的人在快樂之中而心滿意足。本人卻不分享這份快樂,也無分享的願望」,「深信他人的真實存在便是愛」。對於韋伊而言,「愛不是慰藉,愛是光明」。於此,在致力於沉默的藝術的路上,韋伊也許比加繆走得更遠些。
接受苦澀之物;這種接受不應波及苦澀並使它減輕,否則,這種接受在力度和純度上就會相應地減弱。因為,接受的對象物,正是作為苦澀的苦澀之物,而非其他東西。——如伊凡·卡拉馬佐夫所說:沒有東西能補償孩子的一滴眼淚。然而,要接受所有的眼淚,以及眼淚之外的無數憂懼。接受這些東西,並不因為它們包含著補償,而在於它們在自身之中去接受。接受它們是存在的事實,也僅因為它們是存在的。
閱讀韋伊絕不是輕鬆的事。她對不幸的誠實,令她無數次離開舒適生活的慰藉,走入受苦的人群;令她一次次從自我存在中「拔根」,共擔他人、時代、民族、人類的命運。然而個人的有限性決定了,韋伊不惜一切、傷痕纍纍的努力在整個世界的重量面前注定是會被吞噬的。韋伊知道這個真相。面對重負,她唯一擁有的力量就是純潔。她自願淨空自身,一無所是,以便對人類的不幸保持絕對的誠實。這樣的韋伊想必是十分容易令閱讀者心中感覺到重負的對象。但這也許又正是她本人所期望的,期望人能面對「重負」的存在,領悟到在「愛」中穿越不幸的真諦。韋伊絕非一個悲觀主義者。無論人們是否接受她的啟示,不可否認,在誠實地面對存在的重負之中,避免輕易做評判、拒絕慰藉的韋伊成了一種「尺度」。她的人生為世人衡量人與存在之間的關係,提供了一種極為獨特的「參照」。
理解韋伊是困難的。蘇珊·桑塔格曾評價說:「我不相信,她死後發表的著作和論文所贏得的成千上萬的讀者中,有多少人真正分享著她的思想。此外,也沒有必要分享……」然而,韋伊希望人們關注並分享她的思想。她認為,這些思想遠比她本人更有價值。「我認為我只有祈求您關注這些思想……我所擁有的這些思想遠比我有價值,我是這麼認為的。」
理解韋伊就需要理解她的思想,而關於她的思想最好的「導讀」又也許是解讀她那頗令人費解的生命實踐。韋伊的朋友,馬賽女子中學的教師海倫·奧諾拉特(Hélène Honnorat)曾十分不解地問她,像她這樣出身優渥的知識分子為何要衣著粗鄙地從事艱辛的底層勞動,韋伊回答說:如果我沒有這樣去做,一些話我就沒有資格去說。
在韋伊這樣一個追求極致純粹的人面前,如果我們足夠誠實,自我的平庸和貧乏是無法隱藏的。在許多文獻中,韋伊的名字前面常附帶著這樣一些稱謂:天生聖徒、極具獨特性的哲學家、傑出的社會活動家、神祕主義思想大師……然而,這樣高高在上、脫離普羅大眾的印象必定不是韋伊本人所期望的。她熱愛人類,熱愛世界之美,致力於學校和工人教育,渴望無限貼近大地的勞作生活。她一生都堅信普通人也能夠理解最高深的真理。因此,也許我們可以向韋伊學習理解韋伊。在解讀笛卡兒的一篇論文中,韋伊的做法是這樣的:
那麼我們也來想像另一個笛卡兒,一個復活了的笛卡兒。這個新笛卡兒起初既沒有天才,也沒有數學和物理的知識,也沒有文體的力量;他與別人相同的只是他是一個人,而且決心只相信他自己。
想像另一個西蒙娜·韋伊,一個復活了的西蒙娜·韋伊,這個新韋伊起初沒有天才,沒有知識,沒有力量,她與別人相同的只是她是一個人——在生命開端啟新的意義上,這正是這本傳記所有文字生長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