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曆史不會忘記 一九五七年,毛澤東動員民主黨派成員和各界人士大鳴大放,進行開門整風。「百花齊放,百傢爭鳴」的動員,讓無數知識份子心情激蕩,對中國的前途充滿瞭憧憬和希望。當時,甘肅省和全國一樣,通過廣播、報紙、壁報等各種新聞媒體,大肆宣揚、積極動員人們大鳴、大放、大辯論,並反覆強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切切實實地幫助共産黨反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和官僚主義,並召開座談會請來知識界、文化界、新聞界、教育界、宗教界各種人士暢所欲言。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四日《甘肅日報》登齣社論《大膽地「放」,大膽地「鳴」》;而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一日的《甘肅日報》的頭版頭條還專門登瞭《鼓勵鳴放,支持鳴放―張仲良同誌和工程師親切交談》的文章。可是,就在人們不知不覺進入大鳴大放圈套的時候,一九五七年六月八日,中共中央發齣《關於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同日,《人民日報》發錶《這是為什麼?》的社論,《甘肅日報》和全國各大報紙上也同日登齣《這是為什麼?》。而就在反右號角吹響的這一天,《甘肅日報》上仍然登齣《想什麼,說什麼,有什麼,談什麼》的文章,將省委統戰部繼續召開座談會的每個與會者的會議發言斷章取義截選登齣。現在反觀當時的曆史,我們對當時的情況越來越有瞭清晰的認識。一九五五年毛澤東搞瞭反鬍風運動和肅反運動,搞得國內政治環境緊張,冤假錯案輩齣。一九五六年,赫魯雪夫在蘇共掀起瞭非史達林化運動,對堅持個人崇拜、個人迷信的毛澤東有瞭沉重的壓力。但是,毛澤東對肅反擴大化卻拒不認錯,隻是採用在政治上稍作寬鬆的方式,提齣瞭「百花齊放,百傢爭鳴」的雙百方針來舒解矛盾。於是,在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七年春天,在知識界形成瞭短暫的「春天氣候」。這時,毛澤東又提齣瞭整風運動,號召人們給執政黨提意見,並發展成為「大鳴大放」的局麵,但毛澤東始料不及的是知識份子對民主的渴望和對封建專製的抵製超過瞭他個人的預想,他被其後的「大鳴大放」嚇破瞭膽,於是來瞭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提齣「事情正在起變化」,接著開始搞起瞭反右運動。在全國知識界中一口氣劃瞭五十五萬右派分子(一說三百一十七萬),造成瞭中共執政後第一個最大冤案。反右運動堪稱毛澤東的傑作,他讓整人者和被整者當時都認為整得非常及時,連送到夾邊溝的很多人,由於認為自己犯瞭錯誤而思想壓力相當沉重,臨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憲法賦予自己的權利,而違法的恰恰是那些紅口白牙的始作俑者。毛澤東對他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作法,自鳴得意地宣稱是「引蛇齣洞」和「陽謀」。
我們翻開一九五七年九月由甘肅人民齣版社印刷的《反擊資産階級右派分子匯編》,就可看到當年涉及批判所謂甘肅右派的文章,這些從《甘肅日報》等報刊選齣來的批判楊子恒、王治歧、蔣雲颱、水梓、鄭立齋、硃鏡堂、李化方、陳時偉、左宗杞、唐得源、黃席群、趙煥之、馬馥庭、廖廷雄、「車轟社」(王烈駿、葉萌、硃金慶、李仰先等)、洛濱、楊紹謙、張瓚、江彥山、楊鶴齡、張雨沛、瀋其東、滕鴻濤、於裏等的文章,今天看來被批判的觀點裏確實閃爍著知識精英們的思想火花,這些觀點是在兩韆年的封建集權的統治下又一次民主和專製的較量,有很多真知灼見至今仍然有很高的藉鑒價值,有些就是今天改革開放以後的所作所為。我想假若統治者當時採納瞭這些右派們的意見,我們的國傢將會少走多少彎路,我們的民族將會少受多少災難。
可是,以毛澤東為首的極左勢力在沒有約束製衡的權利下一時得逞瞭。今天看來不論當時是一次有預謀、有計劃、有準備、有方略的圍剿民主黨派和知識份子大規模的政治運動,還是其後對知識份子的突然變臉,總之,它是違反憲法將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提齣的民主自由主張徹底轉變為封建獨裁專製的倒行逆施,是幾韆年來的文字獄變為文字和言論獄的進一步發展。這個事件已經過去半個世紀瞭,但反右運動給中國政治、經濟、文化、道德等各個方麵所造成的負麵影響是長久的,反右運動仍然讓當今的人們心有餘悸,不敢說實話,談右變色。
反右運動不僅給五十五萬知識份子戴瞭右派分子的帽子,讓其淪為奴隸,而且對說瞭實話的一般曆史問題的人也給戴上瞭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並且將鳴放中說瞭真話的工人和解放軍戰士也統統給戴瞭反黨反社會主義壞分子的帽子,以至延續將一些對虛報浮誇進行抵製的乾部也被打成瞭反黨分子。另外,通過「拔白旗、插紅旗」運動,把一些堅持實事求是、反對浮誇的人,以及一些所謂具有資産階級學術觀點的人都作為「資産階級白旗」加以批判、鬥爭、處分。這裏有政治迫害、有公報私仇、有栽贓陷害、有落井下石,最可怕的是挑起右派分子對右派分子的告密和揭發、右派分子對右派分子的打罵和誣陷,人性的光輝和中華五韆年的文明道德被階級與階級鬥爭的車輪戰徹底摧毀瞭。
總之,一九五七年至一九五八年,毛澤東清除瞭黨內黨外阻礙他實現瘋狂冒進的諸多絆腳石。可是,中國共産黨內始終有一些不畏強暴堅持真理的勇士,彭德懷廬山會議的萬言書為民請命,但是,由於我們體製上的弊病,軍隊和輿論工具都被毛澤東把持,已沒有任何力量能夠製衡毛澤東的專橫跋扈。如果說,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是毛澤東的失誤,那麼一九五九年農民的兒子彭德懷看到農民挨餓受飢,上瞭萬言書以後毛澤東更加的瘋狂就是將億萬人民的生命看作兒戲,因為,反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將挨餓受飢的中國人民完全推到瞭死亡的邊緣。那個時候,多少人在報紙廣播謊言、假話下,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就連跑齣去要飯逃命都要被民兵抓迴一無所有的茅屋裏。無怪乎,三年人禍天天形勢「一片大好」,「而且越來越好」,卻有我中華大地餓殍遍野、易子相食,使三韆七百五十五萬八韆餘同胞被活活餓死。再退一步,假若毛澤東對所謂彭德懷、黃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團和三百八十萬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打擊還可以諒解,那麼,對實事求是、搶救人民、恢復生産、改善經濟,而且用「三分天災,七分人禍」評定曆史的劉少奇,最後被毛澤東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活活緻於死地,以至牽連死瞭兩韆萬整瞭一億人,那就是完全喪失瞭起碼的人性和無法無天的犯罪。
對於關押甘肅各界民主黨派和知識精英的甘肅酒泉夾邊溝農場,我曾於二○○二年七月在小說《風雪夾邊溝》中已有所反映,可是,我一直在想必須有一個由夾邊溝倖存者自己談、自己迴憶的,比較全麵、客觀、準確、真實地記錄這段曆史的一個文本,讓人們對這段曆史有更為清醒的認識,於是,我將一九八五年起準備揭露這段血腥曆史、瞭解採訪的夾邊溝倖存者訪談錄整理、補充齣來,讓人們對這段曆史進行更深刻的瞭解。在我的採訪中,我經常與倖存者一起哭,我聽到他們給我講,早上有些人還在埋彆人,下午另外的人又去埋這些人。因為那時的右派們已經都挖不動坑穴瞭,所以能夠動的人掙紮起來給自己挖好瞭坑穴,對一起的難友進行瞭囑託,自己死瞭希望他們能夠埋到自己挖好的坑穴裏。我本來想是不是各個倖存者的經曆都大同小異,可是,經過瞭解發現,每一個倖存者都有自己不同的辛酸故事。然而,夾邊溝慘案僅僅是整個反右運動的一個縮影,反右運動使知識份子遭受嚴酷整肅,使國傢的科教文化事業濛受沉重損失;反右運動使站起來瞭的中國人民又重新跪瞭下去,將一個偉大英雄的民族蹂躪成瞭隻會對權勢者叩頭膜拜的奴纔。反右鬥爭持續達二十年之久,後果嚴重,影響深遠。不僅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和滿清的文字獄遠較遜色,在中外人類曆史上也屬絕無僅有。而這一點從夾邊溝農場勞教人員奴隸般的經曆中就會有一個比較全麵清醒的認識。
我經常想,是什麼讓夾邊溝農場的勞教人員遭受人類曆史上最為殘酷的摺磨和死亡呢?主要的罪魁禍首應該是《這是為什麼?》,應該是《為什麼說資産階級右派是反動派》,應該是雪上加霜的廬山會議後的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應該是階級和階級鬥爭的學說,應該是沒有監督製衡的政治體製,是冰霜般的政治環境讓這些國傢的棟樑妻離子散、傢破人亡,被發配到甘肅河西走廊讓他們受盡打罵、淩辱、飢餓、寒冷,拋屍戈壁荒漠。現在看來二十世紀中國人民所遭受的一切災難,都是源於階級和階級鬥爭、無産階級專政的謬論邪說,這個謬論邪說給中國帶來瞭纍纍白骨,非正常死亡人數超過瞭曆朝曆代,使中華民族曆經瞭人類最黑暗的年代,並走到瞭經濟崩潰的邊緣。有人說,毛澤東文章和詩寫得好,是韆古難得的偉人;我對此不願做進一步的評論。但我認為,好的體製,它可以使快速狂奔的列車在運行的軌道上高歌猛進;沒有監督約束的體製,則像沒有瞭方嚮盤和軌道的列車、如脫瞭繮的瘋馬,必然釀成無可挽迴的慘劇。我在採訪中看到很多女性頂住彆人的歧視和政治環境逼迫其離婚的壓力,奮不顧身去解救自己心愛的男人。這裏有周惠南的女人高桂芳,一個弱小的女人,從嘴裏節食拼死救瞭自己的丈夫和小叔子周指南;還有吳毓恭的女人王映蘭頂著讓她與丈夫離婚的壓力,辭職在傢硬是把心愛的人從死亡綫上拉瞭迴來;還有王國森的女人張桂賢,一個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女性將自己一米八五大個子的男人硬是從明水洞穴裏架齣來,拉到幾裏地外的明水火車站給救瞭齣來;還有王誌的女人王箴、孫紹斌的女人張瑞萍、李景沆的女人趙立珍、楊光荃的女人吳鑰英等等,她們都在精神和物質上給瞭自己心愛的人最大的幫助,她們寜可自己受盡各種侮辱、摧殘,也不放棄愛人的性命,正因為有這樣一些偉大的女性,纔有瞭今天我採訪的這些倖存者,她們的行動為中華民族燦爛的愛情增添瞭可歌可泣的偉大篇章。正如夾邊溝倖存者王誌所說,「她們就是『頑固不化』地不能和右派丈夫和右派兒子劃清界限,說怪也不怪,她們中的大多數,都是老百姓所謂的結發夫妻,她們大多不諳鬥爭哲學,但部分朦朧地承襲瞭中華文明的某些優良道統,她們對恩愛直率的理解是最真誠,最純樸的。也是在最艱危之際越發堅貞不貳,絕不能隨便地恩斷義絕。」
夾邊溝是甘肅人民心中永遠的一個痛,時至今日農村裏有孩子哭啼,大人闆起麵孔嚇唬說,再彆哭瞭,哭瞭送你去夾邊溝。孩子聽到此話,就似聽說有大灰狼來瞭般的害怕,馬上停瞭哭聲。倖存者高吉義在世時約我一同給夾邊溝和明水灘的亡靈們各立一塊墓碑,我們也商量好,上麵要刻上「韆古奇冤,曠世英魂」八個大字,讓人們永遠牢記在共和國的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令人發指的慘劇。然而,這件事情因為患瞭癌癥的高吉義突然的去世還沒有完成,今日裏在夾邊溝倖存者以及這些罹難者傢屬的支持下被張遂卿同誌完成瞭,人們現在看到的除瞭悠閑宜人的夾邊溝旅遊度假村,而且夾邊溝「罹難者遺骨衣冠塚」的墓碑也已立瞭起來,這塊墓碑不僅是夾邊溝罹難者的寄託,也是中國大地韆韆萬萬被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摧殘摺磨而死的知識份子的墓碑。
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參考消息》的頭版頭條曾登齣烏剋蘭總統維剋托.尤先科在紀念一九三二―一九三三年飢荒的燭光儀式上發錶的講話︰「三十年代的飢荒是反人類罪,是有兇手的,但從法律的角度看,還沒有找到任何罪犯。」他說︰「人們可能找到謀殺一個人的兇手,但是對於數百萬人受害的事件,卻沒有人負責。這也許就是烏剋蘭今天難以恢復法製、正義和社會公平的原因。」同樣,我們中華同胞由於三年人禍被活活餓死,夾邊溝農場發生瞭將知識精英被飢餓、強勞、打罵、捆綁摧殘而死亡近七分之六的慘案。時至今日關於滅絕人性的反右運動和其後由於瘋狂冒進大飢荒的事實,以及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仍然不讓說、不讓寫,當然,更沒有人去追究那些置幾韆萬人死亡人的責任瞭。所以,我們看到的曆史是任人捏造的曆史,就連被完全否定的文化大革命,也被我們的電視和報刊美化成瞭鶯歌燕舞的太平盛世。
中國人民前僕後繼為瞭民主自由交齣的學費太昂貴瞭,可是我們並沒有對失敗和教訓認真加以總結,沒有在經濟體製改革的同時將政治體製改革放在議事日程上,更沒有讓防止悲劇重演的民主憲政在中國齣現的跡象。文化大革命時,毛澤東、四人幫搞封建法西斯浩劫的時候,高喊的是「槍桿子,筆桿子,革命靠的是這兩杆子。」文革、反右、大躍進等一係列曆史的經驗告訴我們,那些假馬剋思主義的騙子,都是以「革命」、「躍進」、「共産主義」這些紅色的外衣掩蓋他們封建專製的麵孔來濛騙廣大人民的,正是他們掌握「槍桿子,筆桿子」,所以他們可以信口雌黃、造謠汙衊、顛倒是非、混淆黑白,讓我們的國傢和民族遭受瞭血與火的洗禮;我在文中列齣當年的批判文章,就是讓人們看看當年一麵倒的輿論文章怎樣造謠誹謗來扼殺和禁錮思想的火花,怎樣成瞭法西斯的幫兇。經過文化大革命的人們都知道,劉少奇、鄧小平、彭德懷、賀龍、以及韆韆萬萬的乾部學者,怎樣被當時的廣播、報紙汙衊成臭不可聞的狗屎堆。槍桿子、筆桿子讓學生愛國民主運動在一九八九年的「六四」遭到血腥鎮壓;槍桿子、筆桿子讓一九五七年無數先賢生靈塗炭,至今還得不到徹底平反;正是這兩杆子讓一人一黨之私利,代替瞭民族和國傢的大義。綜觀國際上,希特勒、墨索裏尼、史達林、波爾布特和一切對國內人民殘酷鎮壓、對國外實行侵略擴張的封建法西斯,之所以他們為所欲為、猖狂一時,主要是因為他們掌握著槍桿子和筆桿子,所以他們的權力無限膨脹,沒有任何力量對其製衡。曆史經驗告訴我們, 我們的國傢多麼迫切需要思想、新聞的自由化、軍隊的國傢化、司法的獨立化、文化的多元化,因為它是我們的民族走嚮民主、自由、富強、繁榮的關鍵,它是我們的國傢防止貪汙腐敗、獨裁專製最有效的良藥。夾邊溝農場後來的張場長對王誌道說:「說句老實話,是死人救活瞭你們」。我想,能不能讓這些死難的英魂喚醒我麻木的國民,讓他們清楚隻有結束一黨專政還政於民,給於人民選舉權和監督權,讓人民真正當傢做主人纔是中國的希望和明天!
在採訪夾邊溝倖存者的日子裏,我流過不知多少次的眼淚,我遭遇過不知多少人的誤解,也碰壁過倖存者傢屬和子女們的阻攔;另外,在採訪瞭八十多個倖存者之後,很多人都不願也不敢寫上他們的名字,但我完全理解株連九族的政策讓右派們的親人再也不敢與我們接近,因為,過去的陰影還徘徊在他們生活的方方麵麵。可是,我還是得到瞭孫樞、硃照南、高學武、和鳳鳴、高吉義、水天長、王誌、趙振芳、鬍德海、張中式、淩文秀等前輩和朋友的大力支持,得到瞭廣大倖存者的積極配閤,這讓我心裏無比寬慰,在此我對他們錶示衷心的感謝和深深的敬意!一九九四年,《夾邊溝慘案訪談錄》被甘肅人民齣版社給以迴絕後,在中國大陸一直得不到齣版,但經過補充修訂,今天在淩文秀、廖天琪、黃大奎老師的關心下,在颱灣秀威齣版社積極努力下即將與讀者又要見麵瞭,讓一個真實的曆史得以重現瞭,我在此對他們再一次錶示衷心的感謝!
曆史將永遠銘記一九五七!曆史將永遠銘記夾邊溝!
趙旭
二○一四年四月十六日,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