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里收录的,绝大部分是过去一年里在香港《明报》世纪版专栏「味无味集」所发表的文章。当初设定的主题是饮食,但在香港谈饮食的人可多了,总得想办法发展出自己的特色。选用这个栏名其实反映了两个期待,一是能在寻常料理上萃取出不寻常的味道,多少有点「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奢望;另外也想呈现个人在中华文化与法国文化之间摆盪的生命经验。因为,一个文化集体记忆里的「有味」,常常在另一个文化里被认为「无味」,品味是文化,是被教育而来的,味与无味看似对立却非关对错,尤其值得对照,就像我很欣赏的美国记者与美食作家李伯龄(A. J. Liebling, 1904–1963)之名言:「我经常孤单,却很少寂寞。」(I was often alone but seldom lonely.)─有味、无味,惊雷、无声,教化、本心,寂寞、孤单,等等、等等。而在对照与理解的过程之中,饮食与文化的地平线彷彿大跨距地延伸开展了。
老子的核心思想正是「无为」。《道德经》第六十三章开宗明义地揭橥:「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一般认为这段话里第一个「为」字,以及第一个「事」字、「味」字,皆作动词解。三国王弼(226–249)註释:「以无为为居,以不言为教,以恬淡为味。」是最被普遍接受的解读。但有时我会想,既然加了一个动词,说不定可以从更积极的角度创造性地重新诠释老子:在看似无为的平静气氛中酝酿长远的改变,譬如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欧盟整合之初以「没有愿景的愿景」(Vision of no vision) 或「没有蓝图的计画」(Plan of no blueprint)方式化解猜忌,凝聚共识的缓步进程;顺应自然,「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发挥影响力;以及,在平凡的食材与简朴的烹调中,发掘出真正深刻的滋味。
曾有论者怀疑「料理三角形」仅止于一场复杂的心智游戏,只要在预排的空格里填上不同的文字,以不同的逻辑演绎,就会有不同的推理趣味与哲学意义。甚至李维史陀自己也曾宣称:「一切意义背后都是无意义。」(Behind all meaning there is a non–meaning.)那么「生」与「熟」、「烧」与「煮」,或者「材」与「不材」、「味」与「无味」,乃至于「意义」与「无意义」、「为」与「无为」之间的种种考索与追究,是不是也只是一场徒劳的心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