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本书是「西洋政治思想与法思想史」的第三篇。作者在西洋政治思想与法思想史的第一篇所处理的是古希腊、罗马与中古世纪的政治思想与法思想,而第二篇则是处理近代欧洲形成过程中所产生的政治思想与法思想,至于本书所要处理的主要是西洋近代与现代的政治思想。至于近代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呢?一般来说,人们是无法以截然的形式提出「可以清楚区分时代的时间点」,或许个人主义确立,而教皇普遍的权威被否定,使欧洲宗教意识的统一丧失,因而使〈宗教秩序与政治秩序合为一体的基督教社会〉崩溃,这些都可以说是近代社会确立的指标。由于历史的发展是一个连续体的缘故,有些思想在时代上,因其内容可分别归类于前后两个时期,所以本篇所要处理的近代与现代政治思想,会有一些部分和第二篇有些微的重复,这是要事先说明的。
当我们在探讨各种政治思想的内容时,我们会发现许多的政治思想是将社会成员的具体伦理精神加以採纳,因而成为拥有现实生命的思想,这些思想有很多是很正确地掌握住时代的精神,它们在其思想内部当中包含强韧的理论结构而能够具体去面对现实的各种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并与这些问题进行对决。的确,许多的政治思想会被各个时代的历史条件乃至社会条件所规定、所限制,但有很多的政治思想也不单单只是像机械一般被时代加以拘束的产物,它有时候会是具有普遍妥当性的思想,有时也有思想会是拥护特定阶级利益的意识型态,而有很多的政治思想是会对国家的构造发挥改革的作用乃至革命的作用。简单来说,许多的政治思想是各自具有其背景与特质。欧美在近代与现代的发展过程中,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变化,产生了许多的政治思想,令人眼花撩乱。如同作者在第一篇与第二篇以及其他着作中所述,笔者想要透过对西洋的哲学思想与政治思想的介绍,让国人了解西洋文化的面貌,进而反省自己文化的缺点何在,以使自己摆脱汉文化的包袱。
对于笔者来说,法律是自己的专攻,而宪法与地方自治法则是自己专研的领域,从许多人的眼光来看,笔者或许会被认为是不务正业,跨过太多不必要的领域,竟然写到像政治思想这种公法专攻者应该将之放在第二顺位的领域。人们会对笔者做如此的质疑,我想乃是当然,不过笔者自己想要借着这个序言把自己内心的深层世界写出来,让读者们能够省思台湾在全球化的走向上所面临的处境以及这个处境对我们的挑战,并想要写出台湾人乃至华人的弱点与盲点何在。
「从一根掉落海底的针,可以窥见整个海洋」,这是笔者在日本留学时,从一位学者所听到的一句话,当时这位学者所要讲的是做学问应有的态度与方法,而笔者确实也在日本学到如何从细微小处着手而渐渐拓展自己的视野。自笔者在东京大学研究地方自治法开始,当自己面临各种无法完全理解的问题时,笔者就会着手于对当该问题进行研究,而这自然就使笔者本身会跨越到许多不同的领域。但是在这个研究过程当中,笔者却发现了不同的文化所孕育出来的社会行为以及思考模式是如何深远地影响着各个地方的发展。在笔者研究的生涯当中,笔者所最讶异的是台湾的学者写出来的东西要让初学者念是很困难的,而且从许多行政法的论文来看,好像学者们主要把注意力放在行政处分等行政作用的理论之上,对于行政组织、地方自治乃至行政诉讼着墨的并不是那么多,而更大的特色是台湾的学者各搞各的,所以许多社会所需要的研究都付之阙如。台湾的学者到国外留学,有许多都是把台湾的东西卖到外国做介绍,相对地,对影响台湾深远的德国法理论很有系统地进行研究而让读者能深入浅出去阅读的相关着作与论文却是少得可怜,这难道不是台湾学术界畸形发展的一个现象吗?台湾的学者没互相有批判的文化,许多被批判者会对于批判者抱持怀恨之心,这就使得「无法透过市场机制建立品质管控的学术论文」很容易出现错误乃至有瑕疵。而让笔者很难过的是,使用台湾的外文辞典,例如德文辞典、法文辞典乃至英文辞典要去看这些国家的法律着作等相关的社会科学文献乃至人文科学的文献时,时常会看不懂。或许许多留德、留法的朋友会说张正修过于傲慢,这些朋友甚至于会表示留欧、留美的学者看欧洲语言的文献一定比你强,我想这是理所当然。只不过笔者要指出一个笔者称之为「集团犯错」的现象。笔者在高中时,英文不是念得很好,进入台大法律系以后,为了补充语言的不足,就在大一时开始自修日文,并在二年级起开始修德文课。由于想要去日本东京大学留学,怕去日本被东京大学的学生看不起,所以在台大法律系四年级要毕业的前后,笔者曾很用心的用国内的德文辞典看台大法学院图书馆的藏书─德国学者施密特的宪法理论(Verfassungslehre),但是当时看得非常吃力,而且很不好懂,刚好台大法学院的法政分馆的地下室有许多日本人在战前留下来的着作,包含德日辞典,而笔者也跟一位老师借到一本日本学者尾吹善人的翻译作品,然后笔者就同时使用德文原作与日文翻译本及德日辞典来看。在阅读的过程中,笔者发觉到有许多的德文单字乃至片语等等在德华辞典中是找不到的,更重要的是几乎所有的法律用语,德华辞典不是没翻,不然就是与法律用语原先的意思不一样。笔者最深刻记得的是有一句德文的片语「eshandelt sich um,daβ……」,笔者找德华辞典的解释,是写着「攸关」一语,然后笔者用这两个字想要串起上下文的意义,但实在装不起来,后来对照日译本与德日辞典一看,看到了日译本与德日辞典是把eshandelt sich um,daβ……翻译成「问题之所在,在于……」。于是笔者才恍然大悟,台湾的德华辞典的内容似乎有很大的问题,如靠德华辞典要把专业的德文看懂显然是有问题的,甚至会产生很大的错误乃至误解,笔者也因为日译本而能大致把德文本看懂。当时笔者就在法学院(现在台北市徐州路的前社会科学院)的法政分馆地下室把德国的民事诉讼法、民法乃至法国的法理学借出来看,以加强自己的德文能力与法文能力(笔者在大学毕业后也进修法文)。
到日本东京大学念书以后,笔者开始接触到许多在台湾的大学随意教教或从来没教的领域,例如英美法、德国法、法国法,这时笔者才发现自己在大学时所读的英美法导论等于没念。而几年留学下来的功夫,让我发觉到日本对德国法、法国法、英美法乃至其他大国家的法都有很系统、很深入的研究,他们在其他各方面的研究也都很仔细、深入。在这个研究过程中,笔者透过「自己研究」的这一根针渐渐地把华人世界这个大海的面貌抓清楚。对外国要做深入的了解,靠单打独斗是很难达成的,一群努力的学者深入各自的研究,彼此懂得分工,并且对于各个人所做出的研究能够建立讨论、批判的机制,这才是做学问的真正基本,但这在台湾似乎很难建立。此外,任何对外国的研究,最基本的就是必须要有一本好辞典,但是一本辞典的好坏就显现出一个国家的文化水准。在日本,一本好的辞典常常是好的出版社找上上百位相关科系的知名学者共同编写而成,但是在台湾,一本外文辞典却常常是出版社找几个助教编一编就出版。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其所呈现出来的结果就是台湾的大学生时常看不懂相关的教科书或文献,因此学者们的文章好像是写给专家看的,而这就造成懂者恆懂,不懂者恆不懂的现象非常普遍。笔者横跨两个不同国度的学习环境与学术环境,一直想要深入探讨其中的差异,并不断想要去找出其中的原因,而发现到:我们的社会因为是以家族为中心的社会,这就形成人们追求自己与家族利益的性格,因而「与他人合作会产生更大的利益进而对自己与对他人有利」这样的文化就很难形成。如果以台湾的政治文化来看,当台湾人碰到与自己利害有关的政治问题时,人们常会以自己为中心而强力发言、抗争,只要被提出的解决方法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那么自己就不会再抗争,也不会去想找出如何让他人与自己的利害能够共存的方法,这也就使得民主制度下的台湾的公共政策时常是各种利害的大杂烩,而杂乱无章的都市景观其实正是这种性格的显现。在学术界中,你研究你的,我研究我的,形成热门话题的领域,大家一窝蜂去研究,基础学问无人问津,这种现象也是台湾人与华人性格之使然。笔者以为:在民主政治之下,「对他人有利也会对自己有利的思考模式」必须渐渐改变我们根深蒂固的思维,否则要在台湾人社会与华人社会建立可比拟西欧社会的环境似乎不太可能。在儒家家族文化的影响之下,经过三千多年的社会实验所形成的华人社会性格是无法一下子改变的,当我们将儒家文化与西洋的宗教、哲学做对比时,其实就可以看见两者间的差异是如何在历史的发展中被加以形成。儒家也讲「仁者爱人」,但这种爱是相对的,因为家族爱是胜过对他人的爱,尤其在忠的思想之下,对于主君的忠就会使「对他人的爱」的价值被弱化,更因为家天下的形成,使得「忠」常常会与「德治天下」的概念冲突,臣子只能愚忠,忠成为所有德性当中的最重要之德,而这也会使「公」成为「家天下之公」,而非天下为公,形成公对私的压迫,也因此使华人把真正的重心放在家族之上,更因此就使「同胞爱」的观念难以形成;而儒家思想到了日本之后,身分思想与忠的思想反而与其团体性格互相结合,这使得日本人难以产生普世的爱的观念,甚至反而形成弱者畏惧强者,强者瞧不起弱者的行为模式,更形成个人应对团体尽忠的行为模式,也形成内外有别的文化,使「自己与伙伴所形成的自家」与「他者」严格区分,而在日本特有的历史背景下,武士道的行为成了日本人的行为典范。专注、忍耐、有毅力地去完成一件事情是武士道精神的表现,但这种精神与对人的关怀乃至爱人似乎很难连结,甚至于为了日本的国家目标而杀人乃至侵犯外国人的人权常常是是借着武士道的精神去达成的。深受佛教影响的日本反而无法看到慈悲思想的展现,这是东方世界的悲哀。与东方相对照,欧洲是处在基督教文明的薰陶之下,尽管罗马教会曾统治欧洲,但因为宗教改革使罗马教会脱离了政治,而欧美社会也大致建立了政教分离的体制。在近代史上,欧美所形成的近代国家是把权力加以集中的怪兽,因而爆发了两次大战,但是欧美的民间与学者却常以不受政治干涉的「普世之爱」来对抗国家暴行,以使国家无法成为脱缰野马,并使得国家成为必须受到国民牵制的机器,欧美许多民间团体透过实际的传播行为传达爱的理念,改变了世界原有的许多野蛮现象,而这也是欧美社会对世界道德所做的普遍性影响。两相比较,很令人遗憾的是,东方的佛教倡导彻底的慈悲,把众生当做自己的父母,要以绝对的利他实践来圆满自己的行为,但这种彻底的大爱并无法改变华人与日本人的心性,反而使佛教被各代政权加以利用而成为服务政权的工具,以削弱人民的反抗,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汉传佛教其实都只是历代政权利用的工具,在儒家庞大的势力之下,佛教乃因此无法深化至政治层面以及个人的精神层面而真正去改变、影响人们的行为模式。其实如果就现代社会的接受度来看看,西藏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十四世把佛教的慈悲展现成为非暴力,这反而把中国政权的暴力性显现出来,而使得以基督教之爱为核心的欧美社会,更能因此去看待以佛教为代表的慈悲精神,进而深化同胞爱的普世价值。在东方,本来我们是有机会去建立同胞爱的思想并使其内化成为我们行为的部分的,虽然我们已错失了良机,但是在全球化的发展当中,如何去建构可以让我们彼此互相尊重、互相扶持的思想,并找出如何落实于社会的实行方法,这仍是台湾人与华人的课题。
对于专攻宪法的人来说,宪法所处理的主要是宪政问题,因此宪法与政治是处于息息相关的紧密关系之上。笔者每每在读到宪法上层的基本理念时,屡屡会碰到宪法思想的泉源,亦即各种的哲学思想、社会思想与政治思想。因此笔者在读博士班时,曾很痛苦的自行攻读西洋哲学思想。回台湾以后,面对台湾的社会变化、政治变化,笔者写了相当多的文章与论文,但是基本上这些文章与论文主要是宪法专业或地方自治专业的论文或是应景的时论。在笔者的内心深处,一直要把西洋文明的基础思想做有系统而又清楚的介绍的这个心愿始终没有离开我的念头,因此笔者在担任考试院考试委员的期间,就开始着手写「古代希腊与中世纪哲学」、「西洋哲学史─近代哲学」,并以这些着作为基础写了「西洋政治思想与法思想史第一篇」与「第二篇」、「比较宪法与政治第一册」。到开南大学任教之后笔者仍然持续写了「从法国的结构主义建构华人社会学」、「英国法论」与「比较宪法与政治第二册」。
时至今日,在政治思想乃至哲学思想上能领导世界发展的主要国家仍是英国、法国、德国及美国,而这些国家当中,除美国与英国具有相同的文化而有相同的渊源之外,这两个国家的发展与法国的启蒙运动、德国的德意志观念论的发展都让我们知道任何文化霸权的形成绝对不是「没有〈自我〉之自觉的国家与国民」所可达成的,台湾的知识分子目前只是零零散散地吸收西洋的知识,对于西洋的无知正显示出台湾发展的真正瓶颈何在。尤其令人担忧的是,全球化会使各种文化互动,而在这个发展动向当中,以欧美文化为首的西洋文明不只是不断在影响着全世界,也努力在吸收其他世界的文明。但是因为全球化而被迫互动的各种文明对于西洋文明却不一定是清楚认识的,甚至于是出现许多值得深思的现象。的确,西洋文明不是最完美的,也不一定是最优秀的,但是对「个人尊严」的尊重却是西洋文明在其自身的变化当中带给全世界最重要的资产,然而中国的崛起却只是在经济上要跟随潮流,这个中华古老文明披着共产党的外衣,却要强迫世界对这个共产党天朝「朝贡跪拜」,而这就不断显现在中国许多的电影作品与外交政策上。这不外显示出:现今的中国基于历史的经验不断把西洋矮化为帝国主义,却又在华人特有的性格下无法去了解全盘的西洋文明。笔者每每在参考中国学者的文献时,就常常感叹为何以前台湾的许多着作时常会出现「以讹传讹」的现象,现今仍会出现在中国的着作与文献当中呢?又何以不断在口中称唿台湾人为同胞的中国共产党不是从人的关怀,而是天天用尽心机、用尽各种政治手段要把台湾併吞掉呢?
中国会怎么改变?笔者无法预测,但是对人性尊严加以尊重的文化如果未于现实社会中成为人们行为的重要准则时,那么一个不断改朝换代的中华文化,其实是全人类的梦魇。许多的中国人与华人始终无法跳出束缚自己的文化框架去对于自己与他人做一比较,以便进而去探究是否应学习别人的长处。真实而没有错误地去了解包含西洋在内的许多文明与文化,是与他人来往的重要前提,这个前提看似简单,但对华人社会来说却是很困难的工作。台湾人与华人如果无法突破这个障碍,笔者认为台湾人与华人要成为文明人是很困难的。笔者无意去挑逗历史的伤痕,但是228事件至戒严高压统治之间的历史经验至今仍无法让许多台湾人摆脱「到底中国文化究竟是一个什么文化呢?」的梦魇。每天嘴巴上讲自己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文化,却是用最残忍的手段屠杀其自称是同胞的台湾人,而且不断以国家暴力要被统治的台湾人认错、被同化,这是笔者在这一辈子所经历到的惨痛经验。笔者所以写那么多的西洋哲学思想与政治思想的着作,其实就是希望能透过这些着作去呈现出华人社会的盲点,希望这本书能够有益于台湾人社会与华人社会的改变。在人与人彼此的关怀之下,去实现人的尊严显然是对古老的中华文化的最大挑战,却也是古老的中华文化改变自己的最好目标。
由于近现代的西洋政治思想非常的丰富,因此笔者就把西洋政治思想与法思想史第三篇分成上中下三卷。上卷主要讨论民主政治的理论与自由主义的理论,而中卷则讨论实证政治理论、进化论、团体理论、社会主义理论、政治中的合理性,至于下卷笔者仍在构思当中。笔者长期以来一直关心台湾人社会与华人社会欠缺公共文化与公共意识,而且国内长期面临族群对立的问题,因此笔者希望在下卷能够处理公共哲学与多元文化主义的思想与其发展,不过要跟读者说的是,西欧在尼采以后所产生的现代思想影响全世界非常大,如果对于西洋的现代思想不能够了解的话,那么对于其他思想的了解是会有缺憾的。因此笔者很希望能够在下卷出版以前,写出西洋现代哲学与思想的着作。笔者在平常念书时,都有做笔记的习惯,因此,许多哲学家、思想家的思想片段,笔者都有若干的留底,希望自己能加把劲将之完成。
另外,笔者想要告诉读者的是,笔者所使用的文献绝大部分是日文,笔者是利用日本人集团研究的成果,尽量把西洋的政治思想变成简单易懂的中文,也想借此告诉读者,这是日本花了百年以上的功夫,建立自己的学术基础所产生的成果,我们应该借镜日本来重新思考台湾基础的建立──学术环境的重新建构。
1月16日蔡英文女士当选总统,许多台湾人都会自傲这是台湾民主的进步,是其他华人所无法跟上的。笔者借着这篇序言想要告诉台湾人,台湾有许多难题必须要去克服,而这就要看台湾人的智慧与自我改变。
本书校稿匆促,错误在所难免,尚祈各界先进赐教指正,不胜感祷。
张正修于开南大学法律系
佛历3042年
2016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