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序
捕梦者 1、
马苏迪连续三天梦见他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先是父亲、继之妻子、兄弟。第四天,他梦见第二房妻子死了。她的眼睛像花朵,会在寒冷中变色,死前她的双眸如两颗熟透的黄灿灿的葡萄。
马苏迪醒过来以后,到处请人详梦,因为他并未娶第二房妻子。但没有人能给他解答。他决定出发去找传说中的捕梦者,也许他们可以推断出梦中的含意。
有人告诉马苏迪,必须向东走,因为捕梦术源自哈札尔部族,当年这个部落曾居住在高加索的崇山峻岭之中,那里长满乌黑的草。马苏迪于是拿着诗琴,沿海岸向东行走。直到有一天半夜,一个老头儿把他叫醒,问他有没有梦见过一个眼睛呈白葡萄酒的颜色,而眸子深处却五光十色的女子。
「在寒冷中,她的眼睛会变颜色。像花朵一样。」
「她死了。她死在我的梦里,眼睛变成黄灿灿的葡萄。她是我的第二房妻子。」马苏迪回答。
老者竟然大哭起来。他说,三年来,她的影像由一个人的梦,迁到另一个人的梦,他循着做梦者的足迹,步履艰难地追踪到这里,不料她竟然死了!马苏迪以为他就是找寻已久的捕梦者,才能这样追踪梦中的女子。不料老者回答说:「不是啊。我只是一个捕梦术的业余爱好者。能由一个人的梦走入另一个梦的影像,只可能死在捕梦者的梦中。她走了数千里的路,只是为了死在你的梦中。你才是捕梦者!」
从此,马苏迪展开流浪的旅程,为了寻找传说中的捕梦术。
这个故事出自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Milorad Pavić)的小说《哈札尔辞典》。
2、
我们是不是那个老者,为了寻找梦中的一个影像,千里追踪,步履艰难?我们的爱与追寻,只是像老者,在不同的人,不同的爱情,找那个梦中的影像?我们爱过的许多女人,是不是同一种相似的「影像」,一如老者在寻找那「眼睛变成黄灿灿的葡萄」的女子?
或者我们是马苏迪,为了了解梦中的含意,那生与死的谜团,五光十色的女子,展开生命的流浪之旅?在轮回中,百劫不归?
又或者,我们只是那梦中的眼睛会变幻颜色的女子,我们相爱,我们做爱,但我们只活在另一个人的梦中,由一个人的梦飘向另一个人的梦,此生逝去之后,我们存在的唯一证据,只是许多人梦中的影像?
妳的眼睛晶莹如露珠,而我只是妳眼中露珠的倒影?
我们存在过,或者未曾存在过?
3、
诗的写作,像传说中的捕梦术。我们追寻一个又一个梦中的影像,用音乐召唤出那些流动飘忽的爱情、父祖的感情、被沉埋的故事、现代的生活、因为压抑而孤寂的灵魂、世纪末的祝福……。
为了准确,诗的写作必须向难以传达的地方冒险,找寻准确的文字与合适的声音。寻找一个明白清晰的调子,鲜明俐落的形象,来表现古老而现代的情感,清楚而又难以捉摸的存在形式;以及在愈来愈复杂的世界里,寻找简单的声音。在这种矛盾中,寻求平衡与和谐,就是诗艺的考验。
4、
诗是个人的花园。至少于我是这样。
平时,我们以某一种社会角色出现。人父、人子、採访者、政论写作者、有时是上班族。但在诗的国度里,没有人拥有特权,所有社会角色、意识形态、权力、利益、口号都失效,只有诗的创造,是唯一的真实。这个花园,只有自己才能种植出想像中的花朵,想望中的美。
然而,这个花园也只能生长在自己生活过的历史与土地上。因而在波赫士的诗中,有布宜诺斯艾利斯街道的影子,古老的先祖翻越山巅的呢喃,孤寂的死亡;聂鲁达的诗中,有智利人民的吶喊,爱的唿唤,土地的脉动。即使是爱情,也都是那土地的声音。
这一本诗集中,读者们将会发现,有台湾中部古老农村的生活形象,也有台北都会的侧颜,更有传统老街揉合着现代的消费。我试着寻求一种矛盾的和谐,微妙的平衡。但它不是想表现生活的素描,也不是台北都会的模样,而是一种内在的「调子」。
5、
这本诗集想追寻的,是一种「调子」,一种音乐,和对古老诗艺的追求。
如同许多评论者所说过的,诗的音乐性,在中国的传统诗艺中,是非常重要的质素。但现代诗的自由体裁,却使人日渐遗忘音乐,遗忘为了表现悲伤,表现缠绵,表现残酷,表现复杂,我们要寻找一种恰当的节奏、音调。它是一种内在旋律的寻找,也是诗艺艰难的过程与欢喜的所在。
诗人寻找字句。正如电影《永远的一天》里所描述的,诗人为了寻找一个字句,流浪于各地,甚至用钱买一个他未曾听过的字句时,是如此辛苦。因为他想找的是传达出这人生的矛盾与复杂、追寻与失落、悲伤与欢喜,生命的死亡与再生。他寻找字句,一个象征,一个隐喻,或者只是一个名词,一个动词。诗人只是为了要像音乐家那样,把准确的音符,放在适当的地方,去表现轻与重,高与低,沉与浮,甚至只是想追问一个字句的意义。但为什么找不到答案呢?
为此,导演安哲洛甫洛斯让电影里的诗人在回忆与现实中纠缠,不断追问「明天,什么是明天?」
直到最后,他的死去的妻子回答他:「明天,就是比永远多一天」。
6、
阿根廷诗人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他被称为「诗人中的诗人」,喜欢称自己首先是一个读者,然后才是诗人、作家,他愿意用读者的角色来看诗。所以他希望自己写的诗,是可以了解的。晚年的诗也愈写愈明白,但想达到的意义却愈来愈深沉。
由读者的角度出发,我也希望这一本诗集是可以了解,可以懂的,而不是一堆想像的堆砌,或者作者的独白呢喃。
同样的,由读者的观点,我希望可以介绍自己喜欢的音乐。
古老的欧洲有一「Celtic」民族,其音乐传统古老而悠远。现在,比较集中的遗留在爱尔兰的音乐风格中。午夜听闻,会彷彿沉浸在大雾中,前方是茫茫的海洋,雾气浓如汁液,只有船行的微光、远方的灯塔,在海面上的雾中渺渺闪烁。这时,安静的深夜传来远远的、由低沉而缓缓上升的船笛的声音,悠长、遥远,如古老的唿唤,如海洋的叹息,如深沉的心跳节奏。
Celtic 即是雾中传来的笛声……。
我期望自己的努力,可以捕捉到那样的感觉。即使我知道,那是非常艰难的旅程。
诗人只是从一个人的梦流浪到另一个人的梦,我们只是梦中的影像,追踪梦的捕梦者。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