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美丽与哀愁的青春情爱之旅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在九十年前出版时可谓突破了拉丁美洲现代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歌的窠臼,被誉为拉丁美洲第一批真正的现代情诗。如今这本诗集被译成多国语言,在全球销售已达亿本,而诗中许多美丽的诗句在拉丁美洲当地像流行曲调或谚语般家喻户晓地被传诵着,也广为世界各地读者和写作者引用,成为文学经典。这本诗集是聂鲁达的第二本诗集,在写作这些情诗时,他还只是个年近二十的年轻小伙子,就创作生涯而言,应该尚属学徒阶段,但笔端已然透露出锐利的锋芒,诗中多处奔跃出朴拙然而动人的意象,笑中带泪却也一针见血地刻画出爱的欢愉和痛楚。
这本诗集是青春期的聂鲁达的爱情心路历程,性的探索,爱情的惶惑、渴望与失落,无法获致心灵沟通的焦躁,强烈的孤寂感……诸多复杂的情绪与思绪生动且赤裸地流泻于文字之中。年轻的诗人企图向世人宣告令他欢喜悸动的性与爱的体验,更企图为令他躁动不安的情感难题或心灵课题寻找安顿的力量。我们看到一名青年为了捕捉爱情的轮廓或釐清情爱的真义,时而欢喜歌唱,时而哀伤咏叹;时而嘶吼吶喊,时而搥胸顿足;时而自我辩证,时而作茧自缚。这本诗集是歌咏爱情的浪漫独白,是伤痕累累的爱的印记,是寻求沟通的心灵记录,反覆诵读这些诗作,似乎感觉一波波跌跌撞撞的生命浪花在心中涌动,撩拨起美丽与哀愁并陈的青春追忆。
聂鲁达出生于智利中部盛产葡萄的帕拉尔(Parral),母亲在生下他数週之后死于肺结核。两岁时,他随担任铁路技师的父亲迁居智利南方偏远的拓荒地区泰穆科(Temuco)。成长于原始森林区的聂鲁达同年最亲密的友伴是花草树木和甲虫、鸟、蜘蛛等自然景物,这样的成长背景无疑在他日后的诗作中具有一定程度的意义与影响。在《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里,我们看到聂鲁达信手拈来地自大自然撷取意象,营造出美丽与哀愁交融的爱的氛围:「光以其濒死的火焰包裹你。/出神而苍白的送丧者,如是站着/背对那些在你周围旋转的/夕阳的古老螺旋桨」,「一束阳光落在你深色的衣裳。/夜巨大的根茎/突然从你的灵魂生长出」(第2首);「早晨满是风暴/在夏日的心中」,「云朵漫游如一条条道别的白色手帕,/风用其旅人的双手挥动它们」,「无数颗风的心/在我们相爱的寂静里跳动」(第4首);「夜鸟啄食初现的星群/星光闪烁如爱恋着你的我的灵魂」,「黑夜骑着阴暗的马奔驰/把蓝色的花穗洒遍原野」(第7首);「下雨了。海风追猎着流浪的银鸥」,「水赤着脚走在潮湿的街上。/树叶,像病人般,抱怨那树」(第8首);「有时像一枚钱币/一片太阳在我两手间燃烧」,「总是在黄昏时拿起的那本书掉落地上,/我的披风像一条受伤的狗在我脚边滚动」(第10首);「啊,走那条远离一切的道路,/没有苦恼、死亡、冬天在那儿拦截,/在露水中睁开它们的眼睛」(第11首);「风突然大叫,捶打我紧闭的窗。/天空是一张大网,挤满了阴影的鱼群。/所有的风在这里先后释放,所有的风。/雨脱掉身上的衣服」,「悲伤的风四处屠杀蝴蝶」,「风暴卷起黑叶,/捣散所有昨夜仍然停泊在天空的船只」(第14首);「风在幽暗的松林里解开自己。/月亮在游荡的水上发出磷光。/同样的日子相互追逐纠缠」,「月亮转动它梦的圆盘。/最大的那些星星借你的眼睛望着我。/而因为我爱你,风中的松树/要用它们的针叶歌唱你的名」(第18首);「夜缀满繁星,/那些星,灿蓝,在远处颤抖」,「晚风在天空中回旋歌唱」(第20首)。
【女体与自然景象】 在诗中,聂鲁达也喜欢将女体与自然景象结合,让她们化成为泥土、苔藓、星辰、雾气、露水、海浪……。在年轻诗人心中,女体似乎蕴含无穷的魅力,展现出多样的风情:女人的身体有时是「白色的山丘」,是供粗犷如农人的男性开垦的大地,有时是「陆上的海螺」,有时由「使果实成形,麦粒饱满,海草卷曲的太阳」塑造而成,有时却像火苗四射、灼伤灵魂的「森林里的大火」。她的肌肤柔嫩似苔藓;她的双手白皙光滑似葡萄,适合戴上他用话语编成的「无尽的项鍊」;她的双臂时而清凉如花朵,时而透明如石头,是他的「吻抛锚」、他「潮湿的慾望筑巢」之处;她的膝盖和阴部宛若「玫瑰」;她的腰身神秘如「雾」;她的眼睛有时是晚霞火焰的争斗场域,千万道霞光在深处照耀,有时涌动如「灯塔四周的海水」,有时可见「暗夜的翅膀」在其中扑打,有时则是与阳光嬉戏的小溪留下的「两潭幽暗的静水」;她杯状的乳房有时像「白色的蜗牛」,腹部睡着阴影的蝴蝶,有时散发出忍冬的芳香;她及肩的发丝是由「黑色、渴切的太阳」滚动而成。在这本诗集里,这类撷取自自然的意象处处可见,大自然俨然成了聂鲁达专属的巨型爱情隐喻贮藏库。
「女人是什么?」、「爱情为何物?」是年轻诗人在这本诗集里不断追索的主题。在有些时候,诗人在女人身上找到的是欢愉、安定、希望的象征。女人是对抗孤寂的利器:「为了存活,我锻造你如一件武器,/如我弓上之箭,如我弹弓上的石头」(第1首);女人是生之源泉:「一个苍白的蓝色民族,刚从你/那里生出,如是获得滋养」(第2首);女人是有着「松树林的辽阔,破裂的涛声,/缓慢的光之游戏,孤寂的钟」的「玩具娃娃」和「陆上的海螺」,大地在她的体内歌唱(第3首);女人于他如「孤帆上的天空,山丘下的阡陌」,她的记忆是「由光,由烟,由平静的水塘」所组成的(第6首);女人是在他灵魂中嗡嗡作响的「白色的蜜蜂」,让他因蜜而陶醉;女人是他「最后的缆索」,牵系着他最后的渴望,是他「荒地上最后的玫瑰」(第9首);女人是「风用发亮的叶子制成的东西」,是「在夜间群山后面,燃烧的白色百合」(第11首);女人拥有「宇宙的光」,是造访花与水的「微妙的访客」,他要「像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地」对待她(第14首);女人安静的时候「明亮如一盏灯,简单如一只戒指」,彷彿是「默不作声,满佈繁星」的夜晚,她的静默是「星子的静默,如此遥远而单纯」(第15首);女人是「蜜蜂疯狂的青春」,「浪的痴癫」,「麦穗的力量」,是「甜美而坚定的黑蝴蝶」,如同「麦田和太阳,罂粟与水」(第19首);女人如同一个「盛着无尽的温柔」的杯子,将他包容在她「灵魂的土地」,在她「双臂的十字架」,用双臂收容他「黑色的孤独」;在他饥渴的时候,女人是「水果」,在他心如废墟的忧伤时刻,女人是「奇蹟」;女人「像一个水手般立在船首」,「依然在歌声中开花,依然破浪而行」(〈绝望的歌〉)……。
虽然女人带给他许多美丽的爱的回忆,但是在更多时候却是他哀愁的源头:她是「梦之蝴蝶」,只在美丽的梦境中飞舞,难以在现实中捕捉,她像「忧郁」的代名词;她是无法掌控的,她的到临「如露水滴在花冠」般地柔和但短暂,她「像波浪一般,永远逃逸着」,她有时「彷彿松树」一般在风中歌唱,有时又「彷彿船的桅杆」,高高在上又静默无言,有时会「突然伤感,如一次旅行」(第12首);她是他的渴望,却也是他「无尽的苦恼」,「游移不定的路」,「流动着永恆渴望,继之以疲惫,/继之以无穷苦痛的黑暗的河床」(第1首)。爱情让他「骚乱痴迷」,让他心生恐惧:「对你的欲望何其可怕而短暂,/何其混乱而醉迷,何其紧张而贪婪」;爱情失落时,他是「苍白盲眼的潜水者」,「不幸的弹弓手」,「迷失的探险者」,焦虑的「掌舵者」,被遗弃的「黎明的码头」,「废料的底舱,溺水者残酷的洞穴」(〈绝望的歌〉)。总之,对年轻的诗人而言,女人是「万物的混合」,是难以界定的名词。
1921年到圣地牙哥读大学的聂鲁达,离开了熟悉的家乡,来到陌生的都会,孤寂可想而知,不断地写诗或许就是他对抗孤寂的一种手段,于是他在1923年和1924年连续出版了两本诗集——《霞光》(Crepusculario)和《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他以爱情为题材,在情诗中大量使用大自然的意象追忆爱情,企图以自然象征生命的活力,用以对抗僵死、无爱的都会生活,但这些情诗多半在爱情的母题中融入孤寂、痛楚或毁灭的子题,营造出忧伤的浪漫,也传达出孤寂的心灵渴望沟通的吶喊。在第7首情诗里,诗人将自己比喻成遭遇船难的旅者,向爱人发出红色的求救讯号,多么希望她的眼睛能像灯塔一样发出光芒指引他方向。然而,她的眼睛却像是在灯塔四周涌动、颇具毁灭性的汪洋大海,他称她为「遥远的女人」,目光浮现出的是「恐惧的海岸」。他撒出「忧伤的网」,却未能得到即时的救援,一如他发出企盼沟通的讯息未能得到回音,于是孤寂的他更感孤寂:「在最高的篝火上我的孤独/蔓延燃烧」,只能像溺水者一般挥动臂膀自求生机。然而在失望之中,诗人仍怀抱着一丝希望:即便「夜鸟啄食初现的星群」,他爱恋着她的灵魂依旧散发出闪烁的星光,即便「黑夜骑着阴暗的马奔驰」,他相信它还是会「把蓝色的花穗洒遍原野」。
对当时生命体验与智慧皆嫌稚嫩的他而言,女人与爱情无疑是个过于艰鉅的课题,因此他追忆爱情的时刻无时不是笼罩在惶惑、孤寂、不安与焦躁的阴影之中,第17首情诗即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这首情诗一开始,诗人说:「思想着,影子纠缠于深深的孤独中。/你也在远处,啊,比任何人都遥远。」爱情无法掌握的本质是诗人忧愁的源头。他不断追问女人「你是谁,你是谁?」他极欲探知她们究竟是由什么样的质地或纹路所构成的,为什么与他的躯体系在一起的会是「想哭的欲望」,为什么让他的灵魂「无止尽地滚动,欢喜,悲伤」?他不断地思索爱情,却不得其门而入,「影子纠缠于深深的孤独中」,而女人的存在「彷彿物品一样陌生」。他于是到自然寻求慰借,为郁积胸中的强烈情感寻找出口:「面对大海,在岩石间的吶喊,/自由、疯狂地扩散,在海的雾气里。/悲伤的愤怒,吶喊,大海的孤独。/脱缰,粗暴,伸向天际」,吶喊过后,他也只能「思想着,将灯埋进深深的孤独中」。埋葬灯是一种仪式,等同埋葬希望,年轻的诗人面对复杂的爱情,几经思索,疑惑依旧。这何尝不是古往今来人类共通却难解的生命课题?
【为饱和的情感寻找出口】 在情慾饱满或情感找不到出口时,年轻的聂鲁达在有些时候会直接表露他的悲喜忧欢,忘情地吶喊、嘶吼:「啊,乳房之杯!啊,迷离的双眼!/啊,阴部的玫瑰!啊,你缓慢而悲哀的声音!」(第1首);「你充满一切,充满一切」,「爱我吧,伴侣。别弃我。跟随我。/跟随我,伴侣,在这苦恼的波上」,「你佔据一切,佔据一切」(第5首);「那时,你在哪里?/在哪些人中间?/说些什么话?/为什么全部的爱会突临我身/当我正心伤,觉得你在远方?」(第10首);「悲伤的愤怒,吶喊,大海的孤独。/脱缰,粗暴,伸向天际」,「所有的根在摇撼,/所有的浪在攻击!/我的灵魂无止尽地滚动,欢喜,悲伤」(第17首);「噢肉,我的肉,我爱过又失去的女人,/在这潮湿的时刻,我召唤你并为你歌唱」,「噢,被咬过的嘴巴,噢,被吻过的肢体,/噢,饥饿的牙齿,噢,交缠的身躯」,「啊,超越一切。啊,超越一切」(〈绝望的歌〉)。但在写得最好的时候,我们看到诗人以精确、独到、前后唿应的意象捕捉爱情的面貌,前面提到的第7首即是一例,第4和第15首是另外两个佳例。
第4首情诗共有七节,每节只有两行,却隐含颇具想像空间的故事情节:夏日早上阵阵暴风吹袭(「早晨满是风暴/在夏日的心中」),年轻的诗人和他的爱人在树林子约会,他们看着天上的云被风越吹越远(「云朵漫游如一条条道别的白色手帕,/风用其旅人的双手挥动它们」),觉得风像旅人一般挥动着白色的云朵手帕,向世界道别。不过相爱的两人即便静默无言,内心却狂野如肆虐的风(「无数颗风的心/在我们相爱的寂静里跳动」)。吹扫过树林的暴风,对他们而言「如管弦乐神圣地鸣响」,彷彿是「一种充满战斗与歌的语言」。狂风大作,瞬间枯叶纷纷落下,飞翔的鸟群一时之间也失去了方向(「以快速的偷袭劫走枯叶且让/鸟群跳动之箭偏离了方向的风」)。风太大,他的爱人因无法站稳脚步而跌倒(「将她推倒在无泡沫之浪,无重量之/物质,以及斜倾之火中的风」);风无泡沫、无重量、无火苗,却具有像海浪、像重物、像火一般的威力。他在树下亲吻她,试图借恋人的激情,对抗风暴的突袭,外在的威胁(「她众多的吻爆裂并且沉落,/在夏日之风的门口搏斗」)。在这首诗里,诗人以他惯用的将自然拟人化的手法形塑情景交融的氛围,而在第四到第六节,他以名词片语取代句子,让诗产生新的律动。诗中意念的铺陈颇具层次感,并且以「风」的意象贯穿全诗,让它时而温柔浪漫、时而神圣庄严、时而粗暴兇勐、时而充满威胁地以多种形貌呈现,成为爱情故事的背景音乐。
第15首情诗是一首用字轻淡、情感温柔的诗作,纠结的情绪、浓重的爱的惶惑、痛楚的哀叹彷彿经过某种洗礼顿时沉淀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耐人玩味的美丽与哀愁。诗人说爱人「沉默的时候」彷彿她不在身边,彷彿她在遥远的地方,这样的时刻虽然或多或少蒙上一层忧郁,但是他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距离产生美感:她「彷彿在哀叹,一只喁喁私语的蝴蝶」;因为爱,爱人如影随形:「由于万物都充满我的灵魂,/你从万物中浮现,满是我的灵魂」。爱人在沉默时,「明亮如一盏灯,简单如一只戒指」——灯是希望的象征,戒指是爱的信物,心灵的沟通有时是无需言语的;爱人在沉默时,彷彿繁星满佈的静夜星空,她的静默是「星子的静默」,「如此遥远而单纯」地守候着他。可是爱人如果一直都不说话,还是会让他觉得「遥远而令人心痛」的,因为彷彿她「已经死去」,那意味着永远的分别。这时只要她说出「一个词」或给他「一个微笑」,就能让他感到欢喜,因为这让他真切地感觉到她并非真的死去。整首诗的特别之处在于略带疏离感的抒情氛围的营造,以及两种情绪拉锯——享受距离腾出的美感又担忧真正分离的痛楚——所产生出的情感张力。「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你彷彿……」和「你远远地听我说话」这样的句法在诗中多次出现,使得此诗更具音乐性,是一首值得吟咏再三的恋歌。
【情诗为谁而作?】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究竟为谁而作?诗人独白的对象究竟是何人?这是许多读者、学者、文学评论者和传记作者相当感兴趣的话题。聂鲁达在他的回忆录里闪烁其词地说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些诗篇所指涉的女子主要有两位,或许可将她们称作玛莉索尔(Marisol)和玛莉松布拉(Marisombra)。Marisol是西班牙文mar y sol的组合,意思是「海洋与太阳」,她是聂鲁达在家乡泰穆科西边的萨维德拉港(Saavedra)度假时结识的女孩,彷彿是自森林蹦出的自然景物,有着薄荷的气味,蕨类般的头发。他曾在潮湿的沙滩写下两人的名字,作成告示牌的形状,公开却又秘密地向世界宣告他们恋爱了。这段恋情在聂鲁达到圣地牙哥读大学之后还持续一段时间,1922到24年间,聂鲁达写了许多封信给她,并在放假的时候回乡探望她,而她也曾到圣地牙哥和他见面。不过,最后因为地理上的距离、社会地位的差距和女方父母的反对,他们的恋情没能继续。这样的结果让聂鲁达伤痛不已,他久久无法忘怀她深邃的眼睛,乌亮的秀发,黝黑的皮肤,开朗的笑容,以及她曾经带给他的充满阳光的欢乐和活力。聂鲁达的密友泰德鲍姆(Volodia Teitelboim)在他所写的《聂鲁达:一本亲密的传记》中透露第3、4、7、8、11、12、14、17、20首情诗以及〈绝望的歌〉的灵感来源即是聂鲁达称为玛莉索尔的泰瑞莎(Teresa Leon)——在1964年出版的《黑岛的回忆》里,聂鲁达称她为泰露莎(Terusa)。泰德鲍姆说他鲜少读到如此忠诚地怀念旧爱的诗作:「泰露莎,即使在遗忘中也是无法抹灭的。」泰瑞莎在与聂鲁达分手之后,始终珍藏着聂鲁达写给她的那些诉说思念、爱恋与苦楚的情书;二十五年之后,她才与一位小她二十岁的打字机修理技师结婚。聂鲁达第20首情诗里的名句或许也正是泰瑞莎的内心写照:「如今我确已不再爱她。但也许我仍爱着她。/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
另一位聂鲁达称为玛莉松布拉的女孩本名为阿尔贝蒂娜(Albertina Rosa Azocar),是聂鲁达在圣地牙哥读大学时的同班同学。Marisombra是西班牙文mar y sombra的组合,意思是「海洋与阴影」。从聂鲁达给她取的名字可知她的个性特质和玛莉索尔是不同的;她内向沉默且带有几分忧郁的气质。他们一起上法国文学、法文文法和拉丁心理学等课程,下课后聂鲁达时常送她回到她与哥哥所寄宿的住处。由于她和聂鲁达都来自智利南部的省份,因此在九月和十二月学校放假时,他们通常一起搭火车到圣罗森多,然后再各自返家。但是一年之后,阿尔贝蒂娜听从父亲的安排,转学到家乡罗塔(Lota)附近的康塞普西翁(Concepción)大学就读法文课程,聂鲁达则仍留在圣地牙哥。两地相隔三百哩路,聂鲁达只能拼命写信,用文字抒发心中的苦闷、孤寂和想念。然而,阿尔贝蒂娜往往隔很久才回一封很简短的信,而且时间越隔越久,信件越来越短,到最后甚至全无回音。阿尔贝蒂娜的冷淡和冷漠并未浇息聂鲁达对她热烈的爱,在1921到32年间,聂鲁达总共写了一百一十多封信给她。1927年,聂鲁达被任命为驻仰光领事,人生地不熟的环境让他感到空前未有的孤单和寂寞,对阿尔贝蒂娜的思念也因此更为强烈。他多次写信央求她到仰光与他结婚,却久久等不到她的回信,失望与愤怒的聂鲁达在忍无可忍之下写信要求对方销毁他的信件并退还他的照片。后来有人问阿尔贝蒂娜在献给她的情诗中哪几首是她的最爱,她轻描淡写地不作正面答覆:「最广为流传的是〈沉默〉那首。他写过好几首给我,但我已不记得是哪几首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然而,在聂鲁达所写的几本诗集里,譬如《霞光》,《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和《地上的居住》,阿尔贝蒂娜始终佔据重要的位置。诗人的诗作风格改变了,但不变的是对逝去的爱情难以忘怀,或者是对真心付出却没有回报的爱的煎熬久久无法释怀。透过文字,聂鲁达得以释放长年禁锁在心灵钟瓶里的精灵,在诗歌里找到救赎的力量。
聂鲁达在五十岁的时候说第3、4、6、8、9、10、12、16、19和20首是为玛莉索尔(泰瑞莎)所作;其余十首(即第1、2、5、7、11、13、14、15、17、18首)则是写给玛莉松布拉(阿尔贝蒂娜)的。时间会模煳或混淆记忆,聂鲁达有时候说「灰色的贝雷帽」是玛莉松布拉的,有时又将它戴在玛莉索尔的头上。或许这两个女孩都曾戴过同样的帽子,也或许这两位青春期的恋人早在诗人心中融合为一体。六十五岁时,聂鲁达还说第19首情诗其实是献给马莉亚.帕若蒂(Maria Parodi)——他在散发着海洋和忍冬气味的萨维德拉港所结识的另一名女子。聂鲁达曾这样回答一群渴望知道真相的听众:「我曾答应你们为我写的每一首情诗提出说明,但是多年岁月已流逝。并不是我遗忘了任何人,而是你们能从我给你们的名字当中获得什么?你们能从某道霞光中的一些黑色发丝中得知什么?你们能从八月雨水里的大眼睛得到什么?我要如何向你们诉说你们所不了解的我的内心世界?让我们坦诚相待,我从未说过一句不诚恳的情话,也无法写出一句不真实的诗句。」诚如聂鲁达所说,情诗为谁而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情诗里所流露出的动人情意。我们应该感谢这些曾经出现在聂鲁达生命中的女人,因为她们不同的个性特质让聂鲁达的爱情体验如此浓烈,如此多姿,也让聂鲁达在日后频频回望这些记忆,并自其中汲取创作养分。
年轻时饱受情伤之苦写出《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的聂鲁达对爱情未曾绝望,因此我们读到了他近半百之龄后所写的《船长的诗》(1952)和《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1959)。在这些诗里,爱情告白的对象不同了,写作风格不同了,面对爱情和生命的态度不同了,但聂鲁达对爱情的浪漫与憧憬依旧年轻。
陈黎.张芬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