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如何阅读,怎样剖析
张子樟(青少年文学阅读推广人)
一
台湾儿童文学的推广工作早已超过半世纪,但多年来政府机构(如教育部或台湾省教育厅)均以鼓励创作为主,关于理论或作品研究的倡导一向少之又少,即使是教科书型的所谓「儿童文学研究」,能够深入讨论各种文类的变迁、创作原则、读者反应、作品研究及科际整合研究等等,几乎找不到理想的。每本专书在介绍少年小说时,也是聊备一格,点到为止。但儿童文学理论专书或作品研究的不足并不影响作品的出版,尤其外国少年小说及绘本的译本几乎佔了当前儿童文学出版品的七八成。
国内独一无二的台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所硕士班创立于 1996年,至今已二十年;2004 年又设博士班。研究所应以研究为主,研究生必须撰写论文才能获得学位。随着儿童文学研究所的成立,其他院校的文史哲研究所似乎突然间找到另一块研究空间,于是研究儿童文学作品形成一股风潮,并且延伸到其他相关系所,如美术所、中文所、教育所、教育心理所、比较文学所、语创所、台文所等,从不同的文学或文化角度切入,都可以找到可以研究的方向,一时颇有显学的味道,尤其在少年小说方面的论文特别多。但研究成果一直参差不齐,主要是由于研究者涉猎文学理论书不多,对于作品的阅读与诠释的量与质也不尽理想。把硕士阶段说是初学阶段,论文只是初入文学殿堂的敲门砖,无法写得尽善尽美,一般人还可以容忍接受。如果到了博士阶段,研究功力仍然只有硕士程度,那就不值得原谅了。
这些年来,一些具备社会责任理念的出版社不怕亏损,先后翻译了好几本重量级的儿童文学理论书,颇具影响力。本地相关科系的学者也努力书写论文、参加研讨会,或把多篇论文结集出版。但严格来说,近几年由于绘本挂帅,学生追随流行,偏爱书写讨论绘本的论文,文字书(包括童话、少年小说、文学史、儿童散文、儿童戏剧等)的研究反而被摆在一边了。这种趋势令人担心。担任指导教授的人似乎不应逃避自我反思,学生趋易避难是否与自己的教学方向、研究态度和研究成果有关。
二
吴教授的这本新书虽是论文集,但每篇论文都未偏离台湾战后的少年小说,深具「史」的滋味。她回溯早期的筚路蓝缕阶段,慧眼独具,并没有忽略一些老作家的作品,尝试老少并列, 新旧熔于一炉。论文重心在于探讨战后台湾少年小说中的主体、性别、地方论述与(后)现代童年想像,但并不侷限于以书写少年小说的作家的作品,成人作家作品中的青少年内外描绘一併论述。全书只有五章,但其引用的作品及理论之多远远超过现有的相关着作。全书必须细读,才能品尝其隐含的精髓。
如何引用现有的新旧理论来诠释或剖析已设定的文本,端视作者的能耐。吴老师中英文俱佳,从其用字遣词便可看出其功力,尤其是理论专门名词的翻译更是不易。全书行文流畅,说理清楚,毫无干涩之感。她不仅提供了许多可以应用在这特殊领域的研究专书,而且在註释方面更不嫌麻烦,尽量详细。这方面是其他论文书写少见的,值得有心撰写论文的人仿效。
虽然吴老师把研究时空限定为「战后」,但实际上只论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少年小说第一天王」李潼的《少年噶玛兰》、《望天丘》、《鱼藤号列车长》和十六本《台湾的儿女》没有列入,更不用提「九歌儿少文学奖」将近 200 多册的得奖作品了。其实这些作品同样提供了不少文学和文化层面的研究空间,可以放手一试再试,或许吴老师已经将这些新近作品列为第二阶段的研究对象。
「十年磨一剑」不是易事,但吴老师的这本专着并无「霜刃未曾试」之憾。我们期待吴老师不久将展示另一把削金断玉的利刃。
序
儿童文学的批判意识
本书的构成始于 101 年度国科会(现为科技部)专书写作计画,从近年执行国科会专题研究计画的成果出发。民国96年度开始执行国科会计画,是以台湾二十世纪六○年代少年小说为研究场域,聚焦探讨文本所形构的男童文化(boyhood)与性别建构的指涉关系,研究发现「好孩子」,或谓「模范儿童」的(阳刚) 主体形构与身分认同乃是六○年代少年小说(男童)叙事的核心。此叙事模式所呈显的除了关乎男童的性别身分建构,也隐指国家认同的政治意识与儿童(国民)教养的相关。接续的计画虽仍以六○年代少年小说为范域,但研究焦点已转向童书创作所涉及的(成人)欲望书写,其中,对于儿童(期)性慾的压抑与回返,反映在童书作品的生成与创作,最显明的印记,也是最为弔诡的面向,莫过于童书中一再申明及强化的「童年纯真」论述。「童年」(childhood)与「纯真」(innocence)每每在童书作品中化为一体,彼此交相叠映,紧密相依,难分难离,「童年纯真」(childhood innocence)俨然成为书写、再现、言说「儿童」难以撼动的文化信念与准则。
其后,文本的爬梳进入二十世纪七○及八○年代出版的少年小说,主要以洪建全儿童文学创作奖少年小说得奖作品为研析对象,研究发现乡土书写是这时期少年小说创作的主轴,儿童主角频频游移于「城」与「乡」的拉扯与协商之中,形成不同或多重的身分想像,种种涉及「地方」与「空间」的论述,以及儿少主体在其中的显影与变貌,成为探索重心。100 年度执行的专题计画则是以跨国、跨文化的比较视野,探究「野孩子」此一特殊文化符码(cultural code),在台湾社会解严解禁之后所出版的少年小说文本,尤其在成人文坛健将(如张大春和袁哲生)相继「跨界」书写下,如何开展「边域」少年的主体空间与想像,以呈显并折射出台湾社会、文化、政治诸多异相及其繁复纷杂的面貌。
本书的撰写大抵依循上述研究路径,然而,以严谨论文为标竿的专书写作,亦如小说创作,在阅读、书写与思考的反覆、交叉进行过程中,每有「灵光闪现」或「突发奇想」,或者难得的「重大发现」,于是,原本预设的章节架构与拟定题目,只得一再微调、修整或重新校准,这样来回往复的过程,竟使得本书每章内容与篇幅不断扩增,远远超过原先以为的成果汇整;再加上部分篇章原是以英文写成,如今进行语言转换,与其说是修订或改写,毋宁篇篇皆是新撰了。这一路的撰写与钻研,虽仍不脱以台湾「少年小说」为研究焦点,但与过往所行之路径相较,「视野」已然加深、加广,对于战后台湾「少年小说」的生成演化及其文化意涵也有了更深刻的思考与反馈。
这本专书的研究范畴涵盖台湾战后以来出版的少年小说, 文本的爬梳始自二十世纪六○年代以至二十一世纪初,时间约莫横跨半世纪,可略窥台湾战后少年小说的出版样貌及其衍成。虽然如此,这本专书的写作目的并不在于建构一个统整的史观,或是提交一份系统化或全盘概括的台湾少年小说史论,而是试图借由理论的导引与议题的深化,探索并开展(阅读)台湾少年小说的多元视角与文本内涵。依此,本书共分五章,首章为导论,以台湾与西方比较视点,探讨战后台湾「少年小说」的相关论述, 东西方(学界)对「少年小说」的界域想像,以及「少年小说」在世纪跨越转折中所呈现的「流变」现象。其后各章分别聚焦于少年小说文本中的儿少主体形构,以及其所关涉的性别、童年纯真、地方认同与(后)现代童年论述等现当代文学及文化研究所关注的课题。这些研究议题也是目前台湾儿童文学研究领域尚待开拓,或仍未深耕的面向。
本书以「少年小说」为关注焦点,如前所述,并非企图对战后以来在台湾出版的少年小说进行全盘检视,而是以「焦点文本」(focal texts)作为探研对象。实际而言,本书是以研究「议题」为导向下,逐次开展文本的探索─六○年代台湾少年小说文本中明显可见(或不容置疑的)「好孩子」与「纯真儿童」及其(中)潜藏的(儿少)主体建构与文化政治的暧昧相关,七○年代逐渐兴起及此中所揭示的「乡土儿童」的主流(游移)想像与转向,乃至九○年代及跨世纪之交翻上台面的「野孩子」与「酷异儿童」的新兴/另类「儿童典型」(alternative child images),种种小说文本叙事空间所「拟造」(invent)、「再现」(represent)、「交涉」(negotiate)的儿童构像、论辩与折变,毋宁是这部专书主要的关注焦点,并试图以此为脉络,细致化小说文本的分析与探研。也因此,本书在「议题」的开导下,对于小说文本的择取便不偏重于「名家」(包含名家所论)或「为数可观」(如特定文学奖支撑下持续产制)的少年小说作品,而是着重于挖掘战后以来若干值得关注,但已遭遗忘或淡忘,或尚未深入检视,但十分值得探究的少年小说文本。
这般文本「採样」的动机与原则,部分实受英国学者丹尼斯‧巴特(Dennis Butts)的启迪影响。在《儿童文学与社会变迁:从芭芭拉‧郝芙兰到菲力普‧普曼》(Children’s Literature and Social Change: Some Case Studies from Barbara Hofland to Philip Pullman)这部专着中,巴特这名开创英国儿童文学与文化研究的先驱学者,以当代论题、文类推移、世代变迁的观察视角, 探研英国自十九世纪中期以来至二十世纪末的儿童文学作品与英国社会变迁的脉动关系,其文本选样即兼採较不起眼的作家的童书作品─如与珍‧奥斯汀(Jane Austin)同辈,同样书写「居家生活」(domestic life)故事的女作家芭芭拉‧郝芙兰(Barbara Hofland),以及虽为名家之作,但较少受到关注的作品,例如以《黑暗三部曲》(His Dark Materials)着称,并以其中《琥珀望远镜》(The Amber Spyglass)夺下成人文坛「惠特比文学奖」(Whitbread Book Award),以此成功打破「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藩篱的成名作家菲力普‧普曼(Philip Pullman) 早期发表的几部较鲜为人知的历史小说。诚如大卫‧洛德(David Rudd)的观察分析,巴特以童书作品为研究对象,其所重并非在于理解这些童书作品的单独意义与价值,而是「揭示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密切相关」,以及更广泛而言,童书作品「与其文化脉络和所处时代的脉动牵连」,甚或超乎其上,「显示了对于整体(通常是国际性而非仅属国内的)社会、政治、历史关 连影响下的文化生产」的洞悉(“Review” 485)。换句话说,巴特 研究文本的「採样」,并不局限于「主流」或「重要」作家作品, 而是寻找具时代意义,但尚未或仍待发掘的文本,以其作为文化探究的重要启示。
循此研究思路,本书少年小说「焦点文本」的择取主要有:林钟隆《阿辉的心》(1965)与谢冰莹《小冬流浪记》(1966) 两部台湾战后少年小说的滥觞之作,以写实手法呈现或「再现」台湾(战后)早期的儿童主体样貌与童年记忆;以及,张大春《少年大头春的生活週记》(1992)与袁哲生《倪亚达》系列小说(2001-3),两者于解严解禁后相继问世,以「日记体」开创、营造少年小说文体与童年观的世纪变革,凸显少年小说文类的「另类」想像。战后迁台作家(谢冰莹、琦君、毕璞)的少年小说作品,以及由洪建全儿童文学创作奖所培植的「战后世代」作家(林立、曾妙容、陈玉珠)的少年小说得奖作品,则可说是较少受到(研究者或读者)关注,但别具历史指标或文化象征意涵。除可借此微观并细探(女)作家作品中对于「儿童」与「童年」主题意识所开展的多元论述与思考,从中亦可窥看不同世代(女)作家群以「少年小说」作为创作领地所开显的(儿童)主体身分的殊异想像。
基于此,本书第壹章〈论述、界域与流变:台湾「少年小说」导论〉探讨战后台湾少年小说之生成与演化,内容含括少年小说概论及界义问题,除了综述台湾儿童文学学界各家说法,包括林良、马景贤、洪文琼、洪文珍、杨思谌、张清荣、张子樟、李潼、傅林统、邱子宁等人之论说,也延伸「少年」一词在中文及欧美文学及文化上的援用与想像。另外,探讨「少年小说」, 乃至「青少年小说」文类的生成与发展,实无法排除欧美专家学者之见,尤其以萝贝塔‧泰瑞兹(Roberta Seelinger Trites)、萝苹‧ 麦卡兰(Robyn McCallum)及瑞秋‧费康纳(Rachel Falconer)等人的论着最具启发意义。不论就「少年小说」或「青少年小说」作为一文类的历史沿革与变貌及其所彰显或隐含的政治、社会、文化意涵,或是「(青)少年小说」所呈显的权力与压制等个人与(家庭、学校、社会、乃至国家等)体制的对抗与协商,还是「(青)少年小说」对「主体性」(subjectivity)议题的开显与侧重,种种论述皆足以援引为探讨台湾「少年小说」文类的开展及其流变的重要参照。
第贰章〈再探「好孩子」:《阿辉的心》与《小冬流浪记》中的性别/家国论述与儿少主体形构〉採撷精神分析及主体建构论为研究视角,回访林钟隆《阿辉的心》(1965)及谢冰莹《小冬流浪记》(1966)两部战后台湾少年小说的滥觞之作。本章着重探研小说文本中的「好孩子」主体形构与性别及家/国论述的相关,主要参酌茱莉‧克里斯蒂娃(Julie Kristeva)、朱蒂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保罗‧史密斯(Paul Smith),以及史都华‧霍尔(Stuart Hall)的理论学说,援以探讨「主体性」(subjectivity)、「主体位置」(subject position),以及「主体能动」(subject agency)等后结构主义思维下对「主体」概念的思辨。本章试图指出「好孩子」的主体形构,在台湾战后早期童书作品中看似理所当然或不言可喻,却每每在其「简单」的叙事表象下,呈显(或揭露?)此主体位置的复杂多变与弔诡暧昧。「好孩子」的主体身分与其说有何单纯、一致的面貌,毋宁是复合、交混的「缝合」图像,且一再透显「折变」的可能。
第参章〈「可爱的儿童像」?战后迁台女作家少年小说中的童年纯真论述〉以迁台女作家谢冰莹、琦君、毕璞产制于二十世纪六○年代的少年小说作品为关注焦点,探讨其中所隐含或具现的「童年纯真」论述。谢冰莹的《林琳》(1966)侧写早期都会生活下贫苦少女的奋斗故事,儿童的「纯真」构像并非自外于成人世界呈显一派无忧无虑,而是饱经风霜。女童主角在故事中几度浮凸、强化的「模范儿童」造像,可谓「儿童纯真」的昇华表现, 也是(成人)模塑「可爱」儿童像的极致样板。琦君的《卖牛记》(1966)则是将儿童的纯真与良善存记于怀乡抒情之作,以之对比于成人世界的虚矫疏离或曲折难辨。故事中一段男童主角的离家寻牛,或许是琦君温情主义的另类投影,其所彰显的并非儿童对成人世界的「逆反」或「控诉」,而是直指「(儿童)纯真」作为(成人)逃逸路线的可能,借以寻觅或重温失落已久的家庭温暖。毕璞的《难忘的假期》(1967),简言之,是以儿童的「纯真」作为成人幽闭世界与禁锢心灵的救赎力量。这几部少年小说文本所呈显的「童年纯真」观,虽可见「可爱的」儿童构像,但小说文本所构筑的儿童「纯真」面貌,也依违在各式的文化建构与想像中,或作为疗癒历史伤口的解药,或是以其作为重返想像家园的心灵秘境,或是,保守而言,作为因应政治变局下重建「进步社会」的理想寄託。
第肆章〈想像「乡/土」:洪建全儿童文学创作奖少年小说得奖作品中的地方与认同论述〉聚焦于台湾七○年代少年小说作品,主要以林立(林玉敏)的《山里的日子》(1975)、曾妙容的《飞向蓝天》(1977)、《春天来到嘉和镇》(1979),以及陈玉珠的《玻璃鸟》(1978)四部洪建全儿童文学创作奖少年小说首奖作品为探研对象。这些少年小说文本不约而同以「乡/土」(home/ land)作为言说场域,或存记乡野童年的美好想像,或侧记台湾自然灾害与人文地理环境的变迁,或再现台湾二十世纪七○年代工业化与都市化下儿童生活样貌。儿童(主角)在这些小说文本中,经常折冲于怀旧与现实交错的时空而成为流动主体,既跨越传统农村的范限,周旋、摆盪于「城」与「乡」交错的时空中, 试图建构自我主体,或探寻(新)身分认同;或是在城乡差距的冲突与拉扯中,扮演双重身分,既为传统(乡土)文化得以绵延与承继的关键角色,也是新兴社会步入现代化亟欲吸纳的改革力量。与乡土意识相关的童年书写,在这些文本的演绎之下,遂成为多重(新旧)文化势力相互角力、竞逐、协商,以及再现的重要场域。
第伍章〈日记体少年小说、文化流动与(后)现代童年想像─以《少年大头春的生活週记》与《倪亚达》系列小说为例〉探看少年小说另一书写形式,举出台湾九○年代及其后的少年小说创作,以张大春和袁哲生的「日记体少年小说」尤为令人瞩目。小说文本所再现的童年生活图景,在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叙事中往往可见儿童主体的「酷异化」。无论是「天真」与「酷异」的相关相涉,抑或「儿童成人化」与「成人儿童化」的难分难解,皆指向儿童/成人主体「易位」与「移位」的弔诡现象。张大春以「大头春」此「非经典」(non-normative)儿童角色,巧妙开启全球化/后现代视景下光怪陆离的都会童年想像; 袁哲生继之而起,以「倪亚达」此平凡而几近愚拙的儿童角色, 侧录新世纪都会儿童的另类成长面貌。两者,无论就少年小说由传统写实跳跃至后现代日记体实验性作品的文体变革,或是「儿童」观点的突破,例如指出「童真」与「酷异」的暧昧难辨,皆为战后台湾少年小说于世纪交替之际,开启新页并揭示新意。
身为儿童文学研究学者,多年以来,我一直思考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如何教我分析及阅读儿童文学文本,而儿童文学文本又如何呈显、拉伸、质诘或颠解(甚至拆解)理论的种种内涵和框架。在与「理论」及「儿童文学」两者交涉的过程中,或试图将两者拉拢并置,以一窥究竟,最常遇到的问题,或经常得面对的质疑(不论这疑问是来自学院内或局外人):「理论」与「儿童文学」怎能搞在一起?有学界的声音高喊,拿「理论」研究「儿童文学」太硬了吧?杀鸡焉用牛刀?想想儿童文学那温馨、可爱又美好的模样,哪能禁得起理论的残杀?(言下之意,这太不像话吧?!)另一方面,面对「浅薄」(字少、图多)的儿童文学, 「深厚」的理论往往看似派不上用场,不免时而陷入窘境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这条研究之路,一路走来,总觉磕磕绊绊,时而窒碍难行,有时也因瞻前顾后而停笔许久。然而,理论和儿童文学真的那么风马牛不相及吗?
就在这本书日渐成形时,英国儿童文学及文化研究学者大卫‧洛德(David Rudd)出版了近作《阅读儿童文学中的儿童: 异端之见》(Reading the Child in Children’s Literature: An Heretical Approach),该书以精神分析作为理论基础,试图将令人望之生畏的「理论」(无论指涉其深奥义理或机械式操作)转/化为探讨儿童文学诸般乐趣与深意的「动力」(energetics)。洛德以「异端」自解自嘲,部分原由或是深知以「精要」的理论,琢磨「轻浅」的儿童文学,对两者而言,恐怕都属「大逆不道」。学养俱佳的洛德,在儿童文学研究领域,尤其「批判理论」的开拓,可谓执牛耳者,仍须如此「戒慎恐惧」,以理论阅读/悦读儿童文学之大不易,可见一斑。此外,洛德在该书引言中,以英国文学及文化研究的现况为例,幽幽指出过往居各类知识探究核心的「哲学」已趋式微,在各式标准化并讲求「绩效」的现当代研究生态中,(强调哲学思辨的)「理论」之无用(难以凸显「亮点」),自不待言。
然而,洛德也借用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瓜达里(Félix Guattari)的论说阐释理论阅读与思辨的重要:「理论思想并非自外于一般人的日常生活」,愈是「沉浸其中」愈能发现新意,以「探索新的『逃逸路线』」,并「释放种种新式体验文本的可能」(Reading 3)。这样的研究路径较似「球根」思考方式,呈现开放式的对话关系,而非直指书写的完整或阅读的完结。这本专书写作,虽告一段落,但与其说已然走入终点,毋宁刚开启一个新起点。这样的书写与思辨,使得「阅读」儿童文学不再只是「贴近儿童」或为「教化儿童」等本质论或功用论的自然想像或「理所当然」,而是指向文学与文化层面的「思想」与「对话」,以及相关议题的开拓与挑战─不仅探讨「儿童」在小说文本中的形构与再现,更着眼于反思以「儿童」为主题/主体的文学作品或文化制品,在成人主导的(市场化、商品化、教育性)生产过程中无可避免的「客体化」问题。本书的写作,试图将主体、性别、地方论述、身分认同、乡土意识,以及(后)现代童年想像等现当代文学及文化研究所关切的议题,纳入儿童文学的研究范畴与视域,希冀如此的尝试得以在台湾文学及儿童文学研究场域激盪出(更)多元而异彩纷呈的交流、对话与批判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