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自序
文学少女的愤怒与眼泪 重出绝版少作《前夏之象》(二○○三),最初其实是一场意外。焚膏继晷的忙碌生活中,我心里那个文学少女有一天忽然被惹毛了,久违的愤怒引发一阵急雨,野兽在雨涝里狂奔了一阵(然后各自洗洗睡了)。事情本来到此也无甚可记之处,然而雨后某日,珊珊主编站在彩虹的另一端,静静地、低调地拉出与时间赛跑的五彩布条:隔着键盘和萤幕,我彷彿看见她向我打了一个祕密的手势,我其实还没读懂这手语,就不假思索地往终点线冲了──原来那个暴冲的少女一直都在,无论怎么随着时间变形。
少女对纯净十分执着,文学少女尤是。年少时正如张爱玲所说,是「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因而极脆弱、极易毁灭,但同时也拿得出与整个现实世界赌气的姿态,书写、对抗,顽强地在文字中想像、重建、混搭,不管是不是「借助于人为的戏剧」,莽莽撞撞地,竟也蓄积了不少超译爱情、人生以及文学的烈火能量。
这十二篇小说的创作始末,我至今还回想得起一些片段。多年后仍有读者会跟我提及的〈前夏之象〉(二○○一), 其原始文学兽性,乃是因那年夏天读到的一句马克白夫人的台词而喷发:
Come, you spirits
That tend on mortal thoughts, unsex me here,
And fill me from the crown to the toe top-full
Of direst cruelty.
至于为何转译这「被极致残酷,从头顶到脚趾,充盈的滋味」到小叶的故事上,不得不提起一封学妹寄到法国的手写信(是的,初到法国留学的那几年,还有这样扣人心弦的读信时光)。小叶那句鬼魅般的「不甜了,我再也不甜了」,正在那封信的某处,让我深受震动。那些年,我们都听陈珊妮,《肥胖者的悲哀》(一九九九)哼一哼,小叶如何割下象牙、剥下象皮、取出一件件巨大包油的内脏,便如在目前,只是更为暴烈。
少作与我的种种文学启蒙,恐怕可以再讲一千零一夜,「然而通篇『我我我』的身边文学是要挨骂的」(张爱玲〈童言无忌〉,一九四四)。在挨骂之前,且让我迅速超译布朗修笔下令我难忘且着迷的文学场景:
Elle s’était endormie, le visage mouillé de larmes. Sa jeunesse, loin d’en être abîmée, paraissait resplendissante : il faut être très jeune et bien portante pour supporter une telle abondance de larmes. —Maurice Blanchot, L’arrêt de mort (1948).
叙事者「我」临终的友人J.,在对抗死亡时奇异的青春容貌,此处是由睡梦中残留满面的泪痕侧写出来的:「她的青春分毫无损,反而更加焕发,因为必须非常年轻和健康,才经得起如此汹涌的眼泪」。在读到这段文字前一、两年,我曾在〈镇魂〉中写下:「夜幕垂落,慈悲地盖起小碧丧服似的脸色。我听见她哭了,无可奈何的泪流成河,没有特定接收者,我不知道她还要哭多久,也许就这么一直下去,也许一会儿就不哭了……」少女在「转大人」之前,曾有过多少的泪流成河,那是直面毁灭的青春,那是一去不回的天真,我且以新版《前夏之象》纪念之。
2017.11.02/3 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