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文/盧郁佳
夢裡不知身是客,別時容易見時難
上大學前的暑假,我在上海待了一個月,用雙腳把市內市郊走了個遍。在這充滿性騷擾的地方必然存在的行業卻不見蹤影,回程去機場的計程車上,我問司機大爺:「這裡的妓女在哪兒呢?」他說沒聽清楚。我信以為真,再問,一樣。我換著問:「這裡怎麼叫雞?」他答:「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我恍然大悟,靜默了。
司機要用「我不知道」搪塞我很容易,但他不。無論他承認知道或推說不知道,他都跟我討論起一件嚴禁跟外人討論的事了。妓女在哪裡,不僅關於妓女,也是犯罪告白,這尋常一問就使我成了警察,車內成了偵訊室。
涉入禁忌領域,日譯《銀座媽媽桑說話術》、《ROLAND我和我以外的人》等系列明星教主教你如何成功,有《最貧困女子:不敢開口求救的無緣地獄》、《裏面日本風俗業界現場:對走投無路的最貧困女子來說,風俗業界為什麼會是最後救贖?又或是,註定沉淪的地獄?》、《瀕窮女子──正在家庭、職場、社會窮忙的女性》由性產業底層探討女性貧窮。臺灣有警員張榮哲《樓鳳,性淘金產業大揭密》俯瞰產業鏈,陶曉嫚《性感槍手》、《手槍女王》寫手槍店小姐。甚至搭劇集《華燈初上》熱潮,推出了敦子媽媽《華燈之下:條通媽媽桑的懺情錄》,就是獨缺嫖客觀點,最接近的是外籍漁工經紀人李阿明《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旁觀碼頭流鶯。
然而,中國作家周成林的報導散文《洞洞舞廳》開天闢地,脫去偽裝,在機器國度裡有一個活人誕生。因為舞廳早年開在防空洞,所以人稱「洞洞舞廳」。此書訪談輾轉成都多間舞廳的自雇者老少舞女、退休老人常客,他們不知道被側錄,因而無所避忌地閒話家常,使前人多數顯得拘謹。作者身為舞客的視野,像杜可風的鏡頭般力求搖晃、俗艷。陌生人的鼻息、體臭或花露水味噴上讀者的臉,使人需要摘下VR頭盔喘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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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以黑色幽默開局,寫殘舊落伍的舞廳開在地下室,下午擠得像春運車站,舞女拉客像搶親般凶狠。舞廳盡頭有裡廳,便於雙雙對對打手槍、站立性交,孃孃觀音坐蓮、把老頭在沙發上超度。擠到「昏黑中,她的腳上一陣濕熱,原來是一旁誰的精液射到或滴到她的腳上」。保安帶手電筒、掃帚、畚箕穿梭人潮掃地,「若是裝上兩扇鐵門,就像奧斯維辛毒氣室了。」於是他暱稱此間為「毒氣室」。各篇落款寫於「毒氣室」、「羅馬」(作者住的便宜公寓樓),彷彿巴黎文人的花神咖啡、雙叟咖啡,是他靈感的泉源。
《洞洞舞廳》始於局外人的疏離,把嚴肅的營業看成煞有介事的荒唐胡鬧。像碧娜.鮑許舞蹈那樣發條玩偶的癲狂,每每從千軍萬馬衝撞之勢一瞬間挫身彈起,陣形更有如她的《交際場》:舞女站成四方陣,「淡定自若,守株待兔,男人團團亂轉,或在陣前張望,極似兩軍對壘,神色萬千,暗中較勁。」
寫舞女伴舞「吊帶短裙,汗津津,有些發福,一對乳溝深陷的大乳貼緊我」,髖部使勁磨蹭他的髖部。她北方口音,邊跳,邊在他耳邊高叫「我愛你」當禮貌,為了謀生。筆下舞女像周星馳電影鬍渣男扮「如花」尾指挖鼻孔,將女性特質、戀愛儀式誇張到怪誕,壓迫感吞噬鏡頭。反串醜女投懷送抱,受害者被勒頸掙扎高喊救命,觀眾笑噴,其實笑是需要解除緊張。周成林不寫他的感受,而通過寫舞女表達了嫌懼。像羅特列克畫紅磨坊舞會、妓院,舞女踢高裙擺、露出底褲,憔悴滑稽,狂熱蕭索。
舞客常有妻室、兒孫滿堂,穩定退休金花不完,沒有找個舞女解決不了的煩憂,一個不夠就來兩個。沒錢的男人也享有他們很小的生活裡很小的娛樂,鄰居快九十歲的大爺,常來坐著看人,「看看錶,九點半,該回去了,老年人要早睡。」「有些淡定常客,靠著椅背,脫了鞋子,兩腳蹺上另一把椅子,鬧中取靜,打個低俗的小盹。」像打禪一樣閒靜。
但他看著不到六十歲的舞女臉上脖頸皺紋,尋思她為何不在家含飴弄孫。看她無人光顧,猜測她嫉妒、悲涼。讀者期待他悲憫,但他不,真的假的一概不要。沒有郁達夫的自恨,沒有劉以鬯的綺想,只有如〈紅玫瑰與白玫瑰〉佟振保嫖得精刮上算,最好一臉生無可戀,貪戀與鄙夷交織,隱密地把喜劇推上高潮。
他說省城舞廳有潔癖的人不屑去,我想他也有潔癖,不是地方髒,是他嫌髒,迷戀這種髒,一種保持距離的迷戀,像用望遠鏡隔街遙窺心上人臥室的窗子。他喜歡他所討厭的東西,好像吃麻辣被螫得腫痛是愛吃辣的一部分。那悲傷的眼光,無論往何處看去,眼中一切都會顯得惆悵詩意。他不喜歡他的喜歡,一來總要假裝討厭它。
(未完)
(本文作者為作家)
自序
書中不同篇章,敘述者的人稱,從最初的「我」漸漸變成「周眼鏡」,乃是想要擺脫「我」的局限,也讓敘事更為客觀,更有諷喻色彩。
前年六月到去年六月,「愛與希望的舞廳」系列在我的微信公號陸續出籠。隨後,線上或線下,好幾位讀者或朋友這樣問我:你寫的,都是真的嗎?這個問題,除了好奇,對洞洞舞廳知之不多,也許還有不好直言的疑問,夾帶幾分八卦:你真的在舞廳做過筆下那些事,遇到筆下那些人?
換句話說,這個問題可能也是:我相信你寫的基本上是真的,但這些,或許也有虛構加工,因為大家曉得,一個寫作者不必也不可能經歷一切,就像為了寫妓女,作者不一定要變成妓女,為了寫強盜,作者更不可能去偷去搶。
好幾年前,讀過英國作家派翠克‧佛蘭區(Patrick French)寫的一本傳記,為了寫好筆下人物──一位跨越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的帝國主義冒險者楊赫斯本(Sir Francis Younghusband,中文名為榮赫鵬),作者佛蘭區專程走了一趟傳主當年走過的中亞地區,行旅艱辛,翻越喀喇崑崙山口時,還盡量吃著傳主當年吃的食物,穿著傳主當年穿的冬衣。為了寫妓女或強盜,作家當然不必變成妓女或強盜。但是,有別於純虛構的寫作,非虛構寫作,跟廣義的歷史敘述乃至新聞報導更為接近,作者應該盡可能忠於真實和還原真實。
這個真實,且不說必要的資料爬梳與研究,僅靠聆聽(包括極為重要的偷聽)與觀察顯然不夠。你不單需要身歷其境,還得在很大程度上親身體驗,浸淫其中,絕不能像我讀過的某些中國記者寫的色情場所「探祕」、「曝光」,或像也曾寫過洞洞舞廳的作家廖亦武,到了「關鍵時刻」,要麼虛晃一槍,告訴讀者你手足無措托辭開溜,要麼寫自己把一個舞女請到酒店房間,也不跟她上床,對方立刻就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主動跟你傾訴一切,甚至像個異見人士那樣痛斥中共當局。這不真實,甚至有著智力優越感和道德虛偽,我憑直覺就能嗅到。
所以,用兩年時間浸淫洞洞舞廳,書寫洞洞舞廳,就像我在自己的另一本書《愛與希望的小街》自序所寫,「作家不必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更不應該自我膨脹」,不論智力上還是認知上。這兩年多,除了透過一位朋友認識的二三舞女,我從未告訴洞洞的娘娘和小姐姐自己是個寫作者,情願她們把我當成舞客,甚至嫖客。
她們也的確如此。去年夏天,省城舞廳疫情之後陸續重開,我遇到寫過的眼鏡胖妹。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她從西門的五元「毒氣室」跑到東門淨居寺街一家五元舞廳搵食。昏黑的舞池前,眼鏡胖妹依然露出半截豪乳,依然生意不好,只能像個廉價的站街女那樣伸手拉客。我跟她打招呼,問她還認得我不。「咋個認不到,某某舞廳的老嫖客嘛!」
我喜歡眼鏡胖妹這麼說。舞客(儘管我不會跳交誼舞,跳的都是砂舞)、嫖客、作家,三重身分循序漸進,或難分彼此。只有這樣,我才能盡量「踐行」上面提到的那句話:「作家不必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更不應該自我膨脹。」去年在英國《衛報》網站讀到一篇文章,說是作家雨果,生前也曾頻繁出入巴黎風月場所;雨果死後,花都性工作者集體為他送葬。
我當然沒有雨果那麼豪氣,浸淫當代中國的色情場所或準色情場所,更有十九世紀的雨果也想像不到的諸多風險。但是,舞女叫你嫖客,或老嫖客,至少是她對你的職業認同,不會對你心存戒備。而在嫖客或老嫖客眼中,她們放鬆自如「做生意」的時候,也是她們最有魅力的時候。
《洞洞舞廳》這本書,不是學者的社會學與人類學田野調查,也不是新聞記者的暗訪報導內幕揭密,只是一個舞客嫖客兼作家的非虛構書寫。我關注的首先是人,男人、女人,包括跳出自我,關注執筆的這位舞客嫖客兼作家。我想讓這本十萬字的書,盡量靠近非虛構的文學寫作。
書中不同篇章,敘述者的人稱,從最初的「我」漸漸變成「周眼鏡」,乃是想要擺脫「我」的局限,也讓敘事更為客觀,更有諷喻色彩。這個敘述人稱變化,定稿時我一度猶豫,究竟要不要統一處理或從一而終,最後一仍其舊,也讓讀者見出寫作者的微妙心理。為了尊重書中寫到的人物與場所隱私,抑且出於安全考量,我盡可能模糊或更換了這些人物與場所的真實身分或地址。
感謝騰訊大家編輯趙瓊兩年多以前約我寫寫省城的洞洞舞廳(我寫舞廳的第一篇〈愛與希望的舞廳〉,就是發表於騰訊大家)。若沒趙瓊「唆使」,我可能不會去洞洞舞廳鬼混,而且一混就是兩年,謝謝她讓我有幸成為舞客嫖客兼作家。
也要感謝所有鼓勵我的讀者,如同開篇所寫,這本書的所有篇章,都在我的微信公號陸續出籠,正是讀者的欣賞與打賞,讓我砂了下去寫了下去。
最後,必須感謝所有跟我砂過或沒有砂過的舞女。不依附建制的獨立作家靠自己的文字謀生,只依附恩客的獨立舞女靠自己的身體吃飯,我們是同類。
二○二一年二月九日寫於金仙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