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們拿什麼對抗虛無?
抱歉,這本詩集可能不是過去大家所熟悉的李豪(至少我自己這麼認為啦)。
我正走在一條重新定義的道路上。去年投身於專職寫作後,有了一些時間可以閱讀與文學無關的書,也因為如此,開了眼界,看見從前未曾注意的細節,於是我開始整理起自己的人生。當我回顧從前,彷彿台上演出的是我,而台下觀眾也是我,儼然已將聚光燈從自己的身上移開,不再是唯一的悲劇角色,而是可以冷靜、旁觀地去審視一切造就我的脈絡。對於過去經歷的事產生了新的切入視角,自然也會以此去看待未來的劇情發展。
其中角度最大,簡直是一百八十度翻轉我的思考觀點,就在於「語言哲學」這件事上,從維根斯坦、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到德希達(Jacques Derrida), 比如說星座、信仰、身分認同,本質上很有可能都只是語言的產物,而人們再去對號入座,甚至令我懷疑習以為常的「愛」是否也同為如此?「文本之外,別無他物」, 彷彿世界在我眼前展開了一個新的維度,然而走進去的同時,也象徵著與舊的、不合時宜的觀點衝突,當推翻成為必然,重新定義就成為了義務。
「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愛」是什麼?「詩」是什麼?這些之於我的定義都需要重新思考,正因為語言有極限,而它的極限到哪裡,我能夠探索的世界就到哪裡。這本詩集就是記錄了這段過程,有對過往認知的質疑,也有思辨、實驗新的可能性。
當然,這一切並非如此順利,這一整年在創作上面臨了不小的低潮期,但真正難倒我的不是寫不出東西,大抵是希望創作不只是一再的自我重複,有野心想要跳出過往的窠臼,但拋下了包袱,一時之間卻還抓不到能夠攀爬的繩索,因此才顯得進退失依,難以下筆。
這其實像極了我人生的縮影,在嘗試的路上,我常常知道什麼是自己不想要的, 卻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關於未來的方向不過是隱隱約約好像有一個答案,於是總在一片迷霧中茫然,陷入自我質疑,這麼做是否有意義?
韓國導演李滄東在宣傳電影《密陽》時於訪談中提到:「我並不是基督教徒, 也不會去教堂做禮拜禱告,如果問我有宗教嗎?我的回答是沒有。但是呢,美國有個機構進行過一項有關宗教的調查,他的問題並不是直接問你有沒有宗教,而是問你覺得人生中經歷的痛苦有意義嗎?如果回答有的話,那就被認為是有宗教性的人。」
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會說沒有,因為我知道意義也是人造的語言產物,科學和理性告訴我,活著的這個世界原即是無序的,是我們企圖詮釋它的意涵,令自己安身立命。只是,如果不試著賦予生命意義,就要墜入消極的虛無之中了。
這幾年下來,我變得務實,立了個座右銘「Don’t make a wish. Make a plan.」,不把夢想看得太重,也是保護自己不至於絕望的一種方法。但久了發現,要是對未來沒有想像,日復一日的勞動就會變得荒謬且空虛。
後來在阿德勒(Alfred Adler)的《自卑與超越》中讀到,二十世紀有位德國哲學家懷亨格(Hans Vaihinger)曾提出「『虛假』的心理學」,他主張:人類都是藉由現實不存在的虛假目標而生活著,雖在經驗上不可驗證,思想和行為卻深受影響。也就是說,人們做出的種種行為更多是出於對未來的想像,而不只是囿於過去的歷史,不見得是理性的,大半是由於潛意識中的某種理想型態。
這個觀點彷彿將我從過於理性的困境中拉了上來,過去那些被我認定是虛假、不切實際的,終究需要創造出這些目標,才有辦法走入下一個階段,就像夢境一樣, 它沒有辦法影響現實世界,可是不睡著不做夢,卻也沒有辦法將日子過好。
所以,重估一切價值,在生活中找回浪漫與熱情,但需要除魅,明知有粉紅泡泡,不可為而仍為之,這也是詩集名稱《傾國傾城的夢》的夢字來由。內容便以美好的憧憬及其現實的反面兩者並陳。
至於「傾國傾城」,典出漢代李延年的〈佳人歌〉,中學時讀到便念念不忘, 遇見愛情,城池衛士皆能為之傾倒,然而縱使交出國家大業,也換不得佳人的良機。這不剛好就是一種狂戀般的浪漫嗎?再者,如果這佳人指涉不單是愛情,可能是夢想、自由、尊嚴,這剛好也是一種對生命的熱情,堅持不容交換的價值,於是這也切入了我在這本詩集的另一主題──「政治」。
曾經我也是要依附理想而活的人,在血氣方剛的年華,是最壞也是最好,我和誰一同走上街頭,呼喊憤怒,在淒風苦雨中像主演自己的電影,不信真理喚不回。我們都說:「社會也許不會變好,但是你會。」後來這一兩年裡,看見香港、泰國、緬甸等各地青年,即使抱著傾國傾城的覺悟,也要奪回原本屬於他們的美好,這般革命者的浪漫與熱情,也是詩裡一再想要致敬的。
最後,個人私心想以三部曲的概念,承襲前兩本詩集的命名規則,加上《自討苦吃的人》靈感取自電影、《瘦骨嶙峋的愛》則是音樂,這本恰好致敬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從一個人自身談到兩人關係,再擴及到一群人的社會與認同,終於走到這裡。
《傾城之戀》書中有一句對白:「我們最怕的不是身處的環境怎樣,遇見的人多麼可恥,而是久而久之,我們已經無法將自己與他們界定開了。」
願這本詩集的每一位讀者,都沒有成為過去的自己所討厭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