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危險的征途剛剛開始
詩人 廖偉棠
一年前,我在臉書上有感而發:「無論是少年還是中年詩人,請寫危險的詩,不要寫安全的詩。詩,就是鋌而走險。安全的詩,從第一句就猜到你全部,多沒勁啊。」毫無疑問,這些寫安全的詩的人很多,但肯定不包括曹馭博。
《我害怕屋瓦》已經讓人驚豔,這本《夜的大赦》,更顯出曹馭博鋌而走險的能力。鋌者,快速奔逃,如鹿如箭;險象環生,是卡夫卡式的藝術家的選擇,非如此不能回應自己所感知的時代鋒刃,而且在環生中出現的是語言的未來之徵兆。在詩中綜合這兩者,則需要柔韌的身段,柔韌但不柔順油滑,繼而才能短兵相接。
曹馭博首先做到的是寫結實的詩,言之有物、沒有贅肉。在這樣基礎上,他的語言便能迅捷,能果斷跳躍和轉向,然後點到即止。這一切都和目前多數青年所寫流行的詩不一樣──兩者當然可以並存,有的詩悠悠尋找或自製舒適圈,有的詩則是高強度的作戰,只不過我更享受後者給予讀者同樣的精神鍛煉。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可以用詩去觸碰另一個世界。和依靠自我迷狂投身另一個世界的前輩詩人不同,這一代詩人更多清醒的力量。如〈三月,速寫,我一無所獲〉裡曹馭博自道:
像杜勒的畫,天使手中
兩件苦難的樂器
展開一座容納所有細節的帳篷
這裡有我的歌聲
乳牙是星星
有熟悉的口水
銀河。
在那之後有許多世界被創造
它們之間
我行走,我清醒──
在這本詩集層出不窮的細節、不流俗的修辭和罕見意象之中,包含著一個關鍵詞:「死」,這可以視為目前最吸引詩人的異質世界,而他用詩,去證明死與生的同質性。
死亡幾乎出現在每一首詩中,既有〈三月,速寫,我一無所獲〉裡詩人比較詩藝與死神的技藝那樣的自省,也有死亡盤據、等待於日常的每個拐角時,你不得不目睹它的舞蹈而與之共舞的超然。「老士官長對我說/這是他第一次印訃聞」(〈影印店〉)曹馭博卻和老士官長/詩人不同,迴避了訃聞的寫作方式,因為他需要內化這些死而不是公開它。
於是我們看到像〈吃冰淇淋的女孩〉、〈賣火柴的少女〉、〈小說〉這類粗糲決絕的詩,那是生命內部的粗糲決絕而不只是語言修辭上的。這樣的詩必然要被寫出,從此詩人才可說成熟──因為他感知到他者的世界與自己的世界息息相關。
奶奶,黑暗遞來了風
會是誰送給我的?
最後一絲火花濺在街道上
我必須抓住自己剩餘的一切
否則將永遠成為雪」(〈賣火柴的少女〉)
這是猶太祈禱式的書寫方式,讓人想到早期的策蘭。但這種方式一般用於處理自身問題,當它外延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不逾詩之倫理,才能說服你的讀者:你我也是這個呼喊的聲音。
至於與此成鏡像的〈交流道〉,卻是俐落的美國式書寫,適於群體情感的整理。曹馭博卻將它極度介入個人史,形成另一種呼喊的驚心動魄。這種驚心動魄一直延續到整本詩集的結尾。
從〈六月廣場〉開始,曹馭博將徹底進入不合時宜的詩人的行列──我是讀這首詩的第一段記下這句話的。「同時代人聽見了我的腳步聲/秋天像安心的劊子手/任何人都可以繼承他的斧頭」這裡面的潛文本也許是另一位猶太詩人曼德爾斯塔姆的「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同代人──從不」。隨著場景漸漸從六四天安門廣場轉移到香港──這座城市就是一個廣場,受難者的形象如此赤裸、直接,雖然曹馭博以「夢見」中和那酷烈,但彼時彼地那些「非詩」的語言直接幹翻了此時此地的詩的文質彬彬。
讀到最後,原來曹馭博也知道這種冒險會通向什麼地方,他寫下「不合時宜」:
一切都更加耀眼,更加盲目,更加不合時宜──
我在哪裡,我是誰?我唯一知道的是
那一座城市,六月,廣場,我正前往
危險的征途剛剛開始,這也是一條孤獨的道路。在這條道路的起始之處,我看見一個自知自覺的詩人,他梳理自己的先驅,乾淨利落又帶有憐憫(尤其在輯三「當幼鹿尋覓語言」),他把詩的想像力推到一種他人不可取代的不可思議,語不驚人誓不休。他是我的戰友,也是我的對手──這樣的詩歌場域,漸漸變得有趣起來,我想,曹馭博也期待更多詩人加入我們的奧德賽。
後記
複述中的細節
有一段時間我只能睡上三個小時,睡得很淺,淺到夢裡的人物、故事、對話跑出來了。這種感覺很奇妙,一個人的清醒彷彿就只為了今晚的夢境蒐集素材,只要白天看得越多,夢裡的場景就會越複雜,越有可看性。但這段時間的夢境不但比現實更加真實,且附有啟發性,似乎夢中的語言是有機的,它在告訴我些什麼,那些細節正在等我將它們複述出來。
二〇一九年研究所畢業之後,我出版了第一本詩集,發表分享,然後服兵役。當兵的時光冗長,足以讓人校準自己的視野,我無法在軍中與人談詩論藝,於是跟著一位昆蟲系畢業的鄰兵在樹叢裡尋找螳螂,花了一段時間來辨認台灣斧螳(Hierodula formosana)與寬腹螳螂(Hierodula bipapilla)的差異,起先我在一隻台灣斧螳的腹部發現了祕密:
牠的翅膀像綠葉,體色也是綠的,但胸前的軀幹有稍許的紫褐色,只要稍微挪移,這一小團色塊就像宇宙裡剛誕生的星系,在黑暗的強褓中晃動,展現無窮的生命力。
我將這段描述寫進日記,並複述給鄰兵聽。他笑著說,胸前的色塊只是個體差異,最好的辨認方法就是觀察他們的前肢外緣是否有黃色的突起物,寬腹螳螂有此特徵,台灣斧螳則否。
我能不能辨別詩歌的個體差異呢?我驚覺地發現自己的詩歌發生了質變──文學是複述中的細節,我得向上帝租借動詞,讓名詞發揮聯繫的力量,詩行成為了骷髏的複製品,長出肉身的同時,才能聽見了內部咆嘯的靈魂。
退伍之後,我頂著光溜溜的腦子,想繼續升學,未果。接下來半年,找工作遇到瓶頸,年底還遭遇疫情,天天關在家,靠寫稿維生。每篇兩、三千字左右的文章管住了我的情緒,使我不再胡思亂想,但白天寫稿的同時,租屋處樓下卻不斷傳來送葬的聲響。地圖上插滿黑色的圖釘,標記著死亡的位置,這些釘子從巷口不斷延伸至巷尾,一整年都在舉辦喪禮,我就在充滿火焰、灰燼與經文的環境,慢慢將稿件完成。
我的房間對門住著一位香港人,他抵禦死亡的方法就是播放音樂。我持續聽了好長一段時間的Beyond〈海闊天空〉、黃衍仁〈絕望是一種福音〉與〈願榮光歸香港〉,直到某天早晨,音樂突然消失了,我發現他的窗戶半開了好幾天,但裡頭的東西都還在。又過了幾天,房東隻身前來,將他的房間收拾乾淨,並且將走廊過暗的燈泡換掉,換成一組亮到讓人無所遁形的大瓦數LED燈。任何人類在強光面前都會本能地弓起身體,像是一個被眾人指責,越縮越小的學童。比起屋瓦,我逐漸發現一個更大,更匿名,也讓人更無法抵禦的壓迫之物──人工之光──不斷製造幽靈的光明。
我原以為黑暗即是邪惡,光明才是人類的棲身之所──但不盡然,黑暗並非否定的概念,因為光缺席了,視網膜上的細胞產出特別的視覺效果,使我們「看見」黑暗──也因為如此,光也不見得是正面、積極或啟蒙(Lumière)。有一種人工之光是我們沒有察覺的,它不但降低我們對細節的觀察能力,也取消了我們對自由的漫遊。每當我閱讀,書摘,寫作,都能驚奇地發現,一道道光芒劃破了黑暗,裡頭有無數個無可撫慰的時代之子。
人們會形容眼睛欺騙了自己,但不會以同樣負面的情況形容光。這是一個爍亮的時代,人類彷彿過度執行了耶和華的神諭(要有光,就有光),讓人無從躲藏。我們也把眼睛當作知識的象徵,但真正發生功效的是大腦──人們以為眼睛是知識的搜捕者,其實不然,它所做的只不過是蒐集光線而已,不論是自然的光,還是人造的光,虹膜保護了我們的瞳孔,至少讓光線不會突然湧入,燒乾我們內在的銀河,也因此我們擁有色彩。那些自稱「早已看清一切」的人們,難道不會被光芒欺騙嗎?也許黑暗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庇護所,光明可能是暴力(Gewalt),並非正義或法理,而是強制與權力。我時常在想,赫拉巴爾小說中擁有「鑽石孔眼」的人們恐怕就是虹膜進化的詩人,不信任偽造的光明,看似臣服於黑暗,實際上卻是在無邊的自由裡頭遨遊。
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層灰,似乎只有願意觀察表象的人才能看清楚夾層中的真實。我們下班返家,上床入睡,昨日蒐羅的生活細節在腦皺褶中快速翻動,彷彿人們白天醒著,就只是為了夢境蒐集素材。我的腦子脹滿了夢,夢溢出過多的詞彙,我無法預期它的來訪,但它依舊抵達。接著,我的詩行被干擾、挪移、破壞,像投影一部壞掉的幻燈片,燃燒著視覺畫面,某個細節片段一再重複,斷續的喀嚓聲響,像一位獨裁者傲慢的掌聲。我呼吸──就只是呼吸,讓細胞的火爐開始運轉,感官的薪柴驅動了記憶,思想伴隨著詞語,如同列車般緩緩駛進視覺的站台。
居家上班的優點就是能抽出零碎時間寫作、翻譯、看書,缺點就是沒辦法接觸大自然。我的書桌充滿水氣,左手因長期按著書本潮濕的內頁,指關節腫脹,像一隻甲蟲的腹部。我逗留於紙頁,將晦澀連接另一處晦澀,像倖存的人擅自為逝者說了一段故事──不僅止於閱讀,人類擁有著說故事的能力,我為這些文本重新複述一段故事,我也開始屬於故事的一部分。
窗外,景物已經消逝,可以開燈了。但我習慣在黑暗多逗留一點,黑暗並不會讓我失去感官,當萬物撕去了一層層發亮的胎膜,裡頭就是我要尋找的詩歌;而詩歌告訴我們,情緒是一道打入湖泊的中型閃電,水面看似毫無波紋,但意識的湖底卻翻滾沸騰,彷彿是沉默的音樂。
我坐在圖案複雜的窗花前,羸弱的意識有一種浮出海面的感覺,儘管身體好像還浸泡在半完成的夢境之中。即將天明了,黑夜遭到了驅逐、除魅、剝離,在疲勞缺血造成的耳鳴下,世界越來越靜默。對面人家的陽台亮起燈炮,原先我以為那代表著知識的無垠,沒想到它只是另一種野蠻的行徑。我離開座位,走向浴室,打開水龍頭;在不開燈的情況下,黑暗才能發出回聲──在許多個瞬間,我是如此堅信,黑暗能包容一切,在裡頭,萬物皆能互文,我們的傷口終將相認。
2022/2/8 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