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是與有》譯著再版代序
關永中(前臺灣大學哲學係教授)
喜聞陸達誠神父譯著《是與有》再版,它讓我聯想起昔日陸爸與我曾多次在輔大校園一起散步散心的迴憶,所聊及的話題即使不盡是馬賽爾哲學,至少也相應著馬氏的分享精神;為此,我也樂於為其譯著的再版代序。為方便整理思緒起見,茲把內容濃縮成一個標題兼四個項目如下:
形上 日記 之二 :《是與有》
壹 貳 參 肆
壹、形上/Metaphysical
人是形上的動物,常問及存有的整體。形上學意味著問最徹底的問題,而指望著最徹底的答案。形上學把每事每物都放進存有的整體視域去,企圖從最終極的根基上獲取最深層的底蘊。馬賽爾渴望存在地體證主體際性,把人放在存有的大前提上領悟宇宙人生;其《形上日記》之得名就是為求凸顯作者對人、地、事、物的徹底質詢,而希冀獲取徹底的迴應。
貳、日記/Journal
外文Journal一詞看來也可譯作「日誌」,但「日誌」與一般「日記/Diary」呈現若乾微差:「日誌」較記載公開場閤、公事、要務;「日記」則偏重於書寫私生活情狀,甚至個人隱密的情念,一般隻留給自己收藏與閱讀。人有所思念、有所遭遇,唯恐遺忘掉,遂下筆書寫,形成日記,但沒有特殊意願非要完成所想及的脈絡不可;馬賽爾寫《形上日記》也本著如此的心態來著筆。
為一般人而言,「日記」不準備拿給別人觀看,除非對方是親朋摯友,可嚮他(她)剖露心聲,否則會感到個人的隱私被揭發而不悅,如同沙特《存有與虛無》所言之:一己的「主體/Subject」被偷窺而被約化為別人的「客體/Object」,我唯有以怒目仇視試來迴應,反過來把對方約化為自己的「客體」。
然而,馬賽爾寫《形上日記》,並不介意我們去閱讀,即使其中蘊含瞭不少個人經歷與情念;相反地,他願意把自己的心靈拿齣來讓我們分享,在迎接我們臨現當兒,與我們共同築起「互為主體/Intersubjectivity」的融通。
參、之二/ Book Two
馬賽爾以《形上日記》做總標題之著作有三:其一齣版於1927年,本身不具副名;其二齣版於1935年,副名為《是與有》;其三則齣版於1939年,以《臨在與不死》作副標題。
第一冊《形上日記》是為馬氏哲學著作的首席,其他後齣作品皆算此書思維的延續、整理與擴充。它率先批評黑格爾式唯心論的不著邊際,在而努力開齣存在現象學對人主體與際性的重視,是為一部艱深難讀的典籍。
第二冊副名《是與有》,除瞭標榜「是」與「有」的關連與對立外,尚引述馬氏個人的皈依天主教一事,情節感人。
第三冊則副名《臨在與不死》,若乾篇幅涉及主體際性的彼此臨在,與導緻深厚情誼之超越生死,內容扣人心弦。
肆、《是與有》/Being and Having
落實在第二冊的兩個關鍵詞而言:首先、「有」一詞有其客體麵與主體麵;其客體麵是對象所保「有」之性質(i. e. What One Has),其主體麵是主體之擁「有」(To Have/To Possess)傾嚮。相應地,「是」一詞也有其客體麵與主體麵;其客體麵指對方之個體之存有本身(i. e. What One Is),其主體麵指與對方共有共融,讓對方自由發展其存有(i. e. To Let One Be)。
簡約言之,馬賽爾較側重「有」與「是」之主體麵:「有」(to Have),就是取擁有,去伸張個人的擁有權;「是」(To Be),就是與對方共存共融。在融通之分享彼此之存有。較詳細地說,「有」與「是」分別含有以下之意義:
一、「有」之涵義
(一)、擁有義(Having-as-Possession)
去擁有(To Possess)一物,就是去把它據為己有,外人不得染指。
(二)、含有義(Having-as-Implication)
隻掌握對方所含「有」之性質(i. e. What One Has),而未及掌握他的存有(i. e. What One Is)。
(三)、外在義(Externality)
去擁「有」一物,即同時錶示此物不與我絕對同一。它是我心靈核心以外之事物,但又不是絕對外在於我的範圍,我至少擁有它至一個相當密切的程度,隻是我無法把它營構成我之所以為我的核心;我無法消除我與它之間的隔閡,無法確保它不離我而去。為此,我產生一份患得患失之不安全感,嚴重者可導緻神經衰弱。
(四)、自我中心義(Auto-Centrism)
去「有」一事物,就是以徵服者的姿態來麵對一物,i. e. 我處在「自我中心」立場來考慮我的「獵物」。然而,關係是「相互性」的(Reciprocal):我愈是「自我中心」,則對方愈凸顯它的對方性(Otherness),i. e.「別者之為別者」(Another as Another),愈叫我意識它與我對立而不絕對與我同一,為此,「自我中心」同時是「別者中心」。
二、「是」之涵義
反之,「是」的心懷,卻能孕育、培養、修復、或填補「有」所無從浸潤的界域;「是」蘊含以下的涵義:
(一)、讓自由義(Being as Letting-Be)
我不在乎佔有(≠Having as Possession),而隻讓對方自由發展其存有(To Be=To Let One Free To Be)。
(二)、個體性義(Being as Ipseity)
不在乎專注對方之性質(≠What One Has),隻在乎欣賞對方之獨一無二,不容取代之個體存有整體(=What One Is)。
(三)、分享義(Participation)
不再彼此見外(≠Externality),而與對方「共存共融」,體驗彼此之「臨在」(Presence),共分憂樂,共剖心麯。
(四)、融通義(Communion)
超齣「自我中心」與「別者中心」之對立,跳齣自我,一方麵投入地參與對方之存有,另一方麵歡迎對方進入我心靈深處;在互相之「召喚」(Invocation)與「迴應」(Response)中有對等之融貫,共同創造齣更豐盈之生命。
謹以上述的提示與讀者分享,盼能一起參與《是與有》的庫藏。
推薦序二
閱讀馬賽爾:真實存有臨現的蹤跡
劉韆美(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名譽教授)
閱讀馬賽爾(Gabriel Marcel, 1889-1973)的作品,就像參加一場心靈對話的盛宴,不僅是讀者與作者的對話,也不隻是去旁觀馬賽爾與其他作者的對話,而是聆聽馬賽爾逐日、逐月、逐年與在生活中靈光乍現的真實存有的對話,並在對話中尋索著存有那奧妙、飄忽迷離的蹤跡。日記記載的是馬賽爾思索那不可思索者的草稿、片段。在閱讀中,就像翻看一張張泛黃的相片那樣,彷彿見到馬賽爾那雙曾經凝視真實存有的眼睛,和他隨手記下的有關恩寵、誠信、希望、仁愛、虔敬、知識、時間、信仰、吾體(mon corps)乃至死亡、罪(le péché)或惡(le mal)等,那些縈繞西方文化、爭辯韆年之久、仍未得解的概念的提問和思索。
21世紀熟悉後現代思維的讀者,在閱讀馬賽爾封塵已久的哲學、劇本、評論、甚至他即興的樂譜,大部分都會驚訝於馬賽爾在作品中對自我與他者、禮物與慷慨、熟稔與陌生、盲目與書寫……等後現代議題的論述,及其宛若後現代式的去主體中心、去錶象、去宰製、跨界域的批判性思維。也會驚訝於馬賽爾把認知看作是禮物、是恩典,而不隻是蘇格拉底或海德格所謂的覺察到無知,甚至不隻是馬裏旦論述的知識係統的奧祕。在馬賽爾看來,世界的模糊不清並非其內在本然,而是人內在的無明使然,在《是與有》(Être et Avoir)的日記片段中,他問道:這豈不就是罪嗎?(et n'est-ce pas cela qui est le péché? p.14)讀到這句話,不禁令人追問知識和罪的關係,究竟什麼是罪呢?是禁令的觸犯嗎?還是存在的情境呢?
在哲學的書寫中,馬賽爾經常以提問作為思考的方式、揭開真實存有層層的皺褶。他筆下鋪陳的,不是文字的遊戲,而是朝嚮終極真實之途的另類隱喻,但也不是言此説彼的修辭,而是指嚮視野之外、未被思想觸及之處的存有的開端。那好比是多年之後傅柯(Michel Foucault)和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謂之「外邊思維」(La pensée du dehors),而在東方,則是司空圖以降所謂的象外之象。不過,不是抽象概念、或象徵觀念的思維,而是迴返真實存有在生活世界瞬息萬變的臨現,並由此興起新的圖象(image),一如柏格森(Henri Bergson)所謂創造性的思維。
馬賽爾《是與有》的法文本初版於1935年,但寫作的日期始於1928年十一月十日,接續著《形上日記》(Journal métaphysique, 1927)自1914年以來的寫作、思維、觀看與體驗。1914年前後的歐洲,是哀鴻遍野的戰場,也是新藝術世界風起雲湧的時代。生活中的戰爭、苦難,與藝術不確定性、未完成、片段性的草稿思維同時並在。1914那年,馬賽爾正式開始以日記的形式書寫、記錄存有在生活與思想體驗中的臨現片段,並以草稿的形式鋪陳各種議題。也是1914那年,馬賽爾齣版《隱形門檻》(Le Seuil invisible)劇本,收入瞭《恩典》(La Grâce )和《沙堡》(Le Palais de sable)兩部戲劇。目前法文本已經絕版,但2019年被譯為英文,題名為The Invisible Threshold: Two Plays by Gabriel Marcel,傳讀於英語世界。兩部劇涉及的信仰、皈依、恩典、誠信、承諾的議題,仍縈繞於《是與有》。劇本中追問的恩典,在《是與有》成為深刻的體驗。1929年三月二十九日,馬賽爾寫下這樣的句子:「今天早晨我領瞭洗,內心有一種我不敢奢望的情境:雖然沒有什麼亢奮的感覺,但卻體會到一片安詳、平衡、希望和信賴的心情。……神之臨近給我帶來暈眩之感。……」(陸達誠譯)。
閱讀馬賽爾的意義,不在於獲得宰製思想的觀念或理論,而是喚起覺察終極真實臨現之光輝的感受力,得以返迴作者原初書寫的初始源泉,喚起詩性創作的思維。正是孟子所說,「以意逆誌,是謂得之」的讀詩之道。這也是為什麼馬賽爾百年之前的書寫,在今日資訊取得輕易的時代,日益顯其迷人之處,一旦從故紙堆中拾獲,便會一讀再讀,不忍釋手。
陸達誠翻譯的《是與有》的珍貴處,不僅因為陸達誠是漢語界稀有而傑齣的馬賽爾研究者,更在於陸達誠以其優雅、流暢、精萃的譯筆傳遞著他在閱讀和翻譯時,與馬賽爾原初書寫的相遇。一如羅蘭巴特所指齣的,閱讀乃是重新命名的創作過程。閱讀陸達誠的翻譯,不僅是閱讀原作者在思想中與瞬息萬變的真實存有相遇,而留下的片段蹤跡,也是閱讀陸達誠的閱讀,用陸達誠自己的話來說,便是與終極真實那「似曾相識的麵容」的神遇與跡化。
2021鞦 於多倫多
譯序
《是與有》是馬賽爾承接前一本《形上日記》而寫的第二本《形上日記》,二者相隔五年,但作者已從極度抽象的《形上日記上冊》轉至具體,並把前書思考的若乾主題,如:「我與你」、「身體主體」、「信仰」、「忠信」、「生死觀」等在本書中加以更透徹的探討。
「是」的原英文是Being,法文是Etre,中文譯成「存有」。亞裏斯多德把此概念放到「形上等級」諸範疇的頂峰,使它成為可適用在一切存在事物的總共相。「存有」一詞本身不提供內容,它是空無所有,懸浮於萬物之上的符號,僅為知識論加持,對實際的存在來說,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馬賽爾在二十五歲前,完全服膺這種傳統哲學的觀點。他在巴黎大學寫《宗教之可理解性的形上基礎》博士論文,以純理性的思考來鑽研這個問題。他與外界斷絕來往,一心投入研究。其間,他把一些臨時有感的心得記下,這不是論文的草稿,而隻為提醒自己有過的思緒。前半年前寫的日記,後來成為他的《形上日記》的上冊。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馬賽爾被召人伍,使他走齣他的研究室,開始接觸具體的人。他因體弱而未上前線,被派留在巴黎的紅十字會中心做尋找遺失官兵的工作。在這個中心,他天天遇到的是前來詢問丈夫、兒子下落的婦女。
他在她們的臉上看到瞭一個一個有強烈痛苦、焦慮和失望的麵容。這些麵容使他逐漸從自我轉嚮「他者」。這些婦女原是陌生人,但現在變成一個一個具體的「你」。就這樣,馬賽爾在戰場的後方學到他未來一生要鼓吹傳揚的「我與你」哲學。
他終於從純理性的牢籠中脫穎而齣,此後辯證式地追求純客觀性的研究已不再能吸引他。生命的真實體驗遠遠高過於一切由抽象獲得的概念。他終於有瞭自己的詞彙來錶達他的見解:真正的存在是「臨在」,是「共融」,是「愛」。換言之,「我們」纔是建立「主體性」的真正關鍵。孤立的我或「獨我」是「低存在」或「不存在」。他把原為空洞的總共相「存有」作瞭新的界定,以「互為主體性」來詮釋「存有」的真諦。
本書《是與有》是馬賽爾的第二本《形上日記》。他原寫瞭五個月的《形上日記》(1914.01.01-1914.5.8)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時停筆。一年半後(1915.09.15)重新執筆撰寫該日記的下冊。此時,他已經歷瞭一個哲學的皈依,他的步調與關切的事物已改變瞭:他從一個理性主義者蛻化成一個以生命哲學傢。他不再踞縮在概念的框框內,而要直接地去接觸存在。他以「我與你」、「互為主體」、「臨在」來錶達他的新穎思想。
颱灣心靈工坊齣版社有誌於推廣馬賽爾哲學,從商務印書館取得《是與有》一書的版權後,邀請譯者寫序,筆者樂予應允,謹願略為介紹一下此書的特點。
《是與有》是馬賽爾「哲學皈依」後寫的日記(1928-1933)。他齣版此書時(1935)距他齣版《形上日記》(1927)有八年,他受法國學者注目已久。因前書下冊涉及生命的具體經驗,引發瞭極大的興趣。他在《是與有》一書中隨著新的思緒相當自由地在經驗的海洋中遨遊。故此書一齣版即大受歡迎,也奠定瞭他在歐洲當代哲學中的地位。
筆者認為是他對存有的詮釋改變瞭傳統哲學的視野。為他,「存有」不是一個符號,或範疇,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重現,是人與人間之「臨在」,他使存有之「概念」起死迴生。他寫的經驗是大多數人會有的經驗。而人同心同,故不單西方人,東方人對之亦大感興趣。這纔是真正的共相。馬賽爾稱之為「具體共相」(《是與有》,法文版,頁128),並說這是一種「不屬於概念層次的普遍性」。
由「具體共相」所構成的形上思考,必然不同於傳統形上學,但它要發展成一套完整的、有係統的論著纔能開創哲學的新時代。在傳統形上學之霸占哲學界主流的時代,馬氏的原創哲學還得等待適當的時機,使它大放光明。或許同東方哲學的互動及交流可開發新契機的火花。
筆者在巴黎時曾拜訪馬賽爾三次。最後一次在他傢的客廳中,當他聽說列維那斯教援要我寫以「奧祕與意識」為題的論文時,他一再吩咐我必須仔細閱讀他1933年發錶的論文:〈存有奧秘之立場和具體進路〉(見拙著《存有的光環》心靈工坊,2020,頁289-325)。這篇論文撰寫時刻與《是與有》有部分重疊,他用不少篇幅討論此文。筆者曾按馬賽爾之勸導讀過該文多次,深得其益,覺得此文可稱為馬賽爾思想的撮要,對無法念該文原文的讀者,可從閱讀《是與有》一書之記錄中得到極寶貴的啟發。謹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