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我看「巴蘭欽傳」
王澤馨
前「美國洛杉磯古典芭蕾舞團」首席舞者
「International Ballet Star Gala」 創辦人
再偉大的作品,都遠不及去看作者的平生軼事來的精彩,作品也永遠無法凌駕在創作者之上。然而,每個作品的完成,用粗心的眼光去看,創作者都隱身在作品的背後,這是遺憾,也是必然。在美期間,我跳過巴蘭欽的作品,如果能早看到這本書,或許當時在技巧的展現之外,我能更貼近作品的精神。
要看卡夫卡的書,不如看他與友人的對話錄來的精彩,也才能更貼近他的靈魂 ; 要聽貝多芬的音樂,瞭解了他如何在每個時期、什麼樣的情境下創作,再用心去聽他的音樂,就不純然只是旋律表面的優美、淒涼、波瀾壯闊,而是能勉強進入他的內心世界 ; 看梵谷的畫,亦是如此,單看他的構圖、筆觸、用色,是不夠的、粗淺的。這麼多偉大的人類遺產能流傳至今,都有著相同的共通點,就是用動人的生命在彰顯一個個不凡的個人意志。我看「巴蘭欽傳」也有相同的感受。
正如同作者在最後章節的一段話 :「……遠看離他不遠的前輩及接近同時代的編舞家看似退位進入歷史,巴蘭欽卻更加屹立不搖,他是個巨人……」。巨人的份量不在於身高、體重,而是,每個腳印能不受歷史洪流的影響,深深烙印在人們的心中,我看也是。「先弄學校,才有舞團」,更顯示他與其他任何一個時代藝術家不同的遠見,這是正確、令人感佩的一個灼見。
再看認識巴蘭欽多年的友人對他的結論 :「巴蘭欽的作品很可能有一天會消失……但他所留下來的,不只是作品,而是他留下來的道德典範、人格的力量與完整 ; 他的率真、堅守原則和不貪婪……他對藝術的投入、不受潮流、名聲與成功的陷阱所左右……」這段話最令人動容,也是我看這整本書,真切感受到的一種人格特質。好的作品是不可能虛構,更是騙不了人的,唯一的基石是來自創作者本身的獨特,反應在作品上。他不抗爭,選擇做自己的事,他不屈服,走自己的路,他堅持,因而成就了他個人非凡的事業,也因此他存在,並有著厚實的肩膀讓我們站立,而看得更遠。讀者也只能親自在字裡行間內遊走,才能體驗到巴蘭欽相當與眾不同的一面。
巴蘭欽經歷了動盪的時代,也因為動盪而精彩。看「巴蘭欽傳」,不僅在書中看他的故事,也隨著作者的文字,彷彿通過時光隧道,再次浮現人物的交錯、事件的變革,讓人又溫習了一小段舞蹈歷史,重新和過往的記憶交會重疊,這是另一個驚奇的收穫。
每個年代都不容易,要走自己的路,挨餓、挫折、失意是司空見慣的經歷,雖然還不至於到流亡的地步,可是,誠如書中提到 We happy few……確實讓人羨慕巴蘭欽恭逢那樣的年代, 對於現在的我們,還能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也是「幸運的少數 」。
個人小記
二○○四年的喬治.巴蘭欽百歲誕辰,在我看來似乎是出版他的小傳的適當時機。不像許許多多盛極一時的藝術家,巴蘭欽去世以來並未遠去成為歷史。相反地,過去的二十一年期間,隨著巴蘭欽的芭蕾舞作品傳到全世界,他的影響力已經變得比起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普遍(有時可說獨霸舞林),有他作品的加入總是使得表演節目更添吸引力。而現在我們可以退一步,並以某種歷史的觀點,全面審視他的人生,他的人生軌跡以及豐富的成就吸引我們給予新的檢驗與頌揚。
一九四八年,我初次接觸巴蘭欽的作品,那是我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年,當時我的一位老師為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理由,帶了她的友人及我前去紐約市中心劇院觀賞「芭蕾協會舞團」(Ballet Society)的演出。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那裡,但是我知道我喜歡我所看到的。那年秋天,芭蕾協會舞團轉型為「紐約城市芭蕾舞團」(New York City Ballet),由於我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新鮮人,而且市中心劇院的票價相當低廉,我得以非常緊密地追蹤這個舞團的頭四年的發展。這幾年是《奧菲斯》、《C大調交響曲》與《幻想風的波雷舞曲》;《四種性情》、《巴洛克協奏曲》和《圓舞曲》;托爾奇弗與勒克萊克、羅賓斯與凱依,以及海頓、馬佳蘭尼斯及蒙奇恩和埃格列夫斯基)的時代。當時我對芭蕾所知不多;我只知道每次我觀賞巴蘭欽的作品感覺有多興奮。
數十年過去,而隨著巴蘭欽不斷締造創造力的奇蹟,我開始領會他的才華的廣度與深度。最後,因為我越來越瞭解芭蕾的歷史,我逐漸了解他在芭蕾史上的獨特地位。由於他在佩提帕的古典主義以及十九世紀俄羅斯傳統方面的根基;他對於法國歌劇芭蕾風格的領悟;他對芭蕾教育的深入了解;他吸收了從華爾滋、輕快舞曲、爵士、亞斯坦(Astaire;譯註:知名的美國音樂歌舞劇明星)到方塊舞等通俗舞蹈的影響;他受教於史特拉汶斯基和迪亞基列夫的新古典主義;他無懼於古典技巧的延伸(但是從未背離古典);他說故事的天賦、他對音樂超凡的敏銳反應;他承襲著芭蕾的一切(過去與現在),並不時為芭蕾的未來賦予新的意義。對他而言,往前看與往後看不是分開的兩件事情;就在他創造每件事情的當下,他也在為每件事情下結論。
如同可堪媲美的莎士比亞、莫札特等其它藝術形式的天才,巴蘭欽編起舞來非常流暢又輕鬆;讓人察覺不出停頓或猶豫,他源源不斷創作出新的作品。打從職業生涯一開始,他的想法與行動之間就沒有距離。他不待神明給予指引--有事情要做的時候,他就動手去做。他總是調整自己去適應當下的狀況,無論是什麼狀況:大舞台或小舞台、大卡司或小卡司、有錢或沒錢;芭蕾、音樂喜劇、電影或電視。而且他總是迅速又實際,有狀況就去探究,有問題就去解決。他是一個領導人、一個典範--同時是至高無上的藝術家也是優秀的執行者。對於他的舞者而言,他是一切。對其他編舞家而言,他是令人敬畏的人物。誠如美國當代知名編舞家夏普(Twyla Tharp)所言:「巴蘭欽是神」(Balanchine is God)。
透過帶巴蘭欽來美國的科爾斯坦,我認識了巴蘭欽並與他共事。七○年代初期,我從《紐約城市芭蕾舞團》一書開始,幫科爾斯坦編了幾本書,科爾斯坦邀請我加入他正在為該舞團籌組的新董事會。起初我以不擅長應付有錢人及無法籌募資金為由表示反對,他跟我保證,他需要我在董事會只是因為:「我想要某個懂得芭蕾並且在關鍵時刻知道要做什麼的人在董事會」--我所瞭解的這個關鍵時刻就是當巴蘭欽將必須被取代的時候。事實上,多年之後,當這個時刻來臨時並沒有真正的危機。但是早在那之前,我已經開始為管理階層人力吃緊的這個舞團執行一些任務。從三名負責人——凱吉、比格羅及霍爾根——我瞭解到我可以做什麼,我很快便規劃起芭蕾舞季,並從我的辦公處所〔最先是亞飛諾普出版公司(Alfred Knopf),後來是《紐約客》〕督導他們的行銷活動。我也參與勞動談判與定價決策、偶爾擔任公司的發言人,並經常與舞團一起旅行。
由於總是有許多問題要討論,我在那些年期間花了相當多的時間與巴蘭欽相處。有時候我會和他站在舞台側翼觀看演出、有時候我會去他的辦公室,而且在十分緊急的時候,我會打電話到他家。他總是冷靜、總是很有禮貌、總是實事求是,且總是秉持客觀。我從未試圖與他發展私人關係——沒有必要,而且我也不希望。對我而言,他也是神,而我把我的角色看成是某種神的使者。事實上,我無法瞭解,為什麼他會同意讓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外人(他幾乎不認識這個人)去承擔這些責任。早先我問過他的私人助理霍爾根,為什麼他接受我到甚至還知道我的存在的程度,她解釋:我的名字--「Gottlieb」--德文的意思是「Amadeus」,而莫札特(譯註:莫札特的全名為Wolfgang Amadeus Mozart)的聯想對他來說就足夠了。
後來我對巴蘭欽的諸多印象來自於密切的接觸,但是這與我們的關係親近或甚至友誼一點關係都沒有。再者,當然,我對他的觀察只有在他人生的最後十幾年。然而光是認識他就是莫大的榮幸;更棒的是能夠為他服務,無論是以多麼有限的方式;最大的榮幸則是我與許多其他人共享的經驗:一季又一季,分享他與他的紐約城市芭蕾舞團舞者的長達三十五年的合作演出。這不只是一件享受精彩演出的事情,對於許多像我這樣的人而言,誠如編舞家克羅齊(Arlene Croce)曾經說過:「紐約城市芭蕾舞團」已經成為「我們的文化」(our civil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