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洪P,我的人生恩师/林芳郁(台北荣总医院院长) 就读医学系大三时,我就认得洪P洪启仁教授,当然他并不认得我。那时候我们最「夯」的人物,就是这些「大教授们」。每当这些大教授披着长袍医师服,在台大医院西址的「中央走廊」带着两、三位年轻医师飘然而过,沿途的学生、医师、同仁,或病人和家属们都会鞠躬行礼。我们这些医学生心中常有一个念头:「大丈夫亦当如是!」而台大外科的洪P、陈秋江教授和魏达成教授,则是学生们心目中的「外科三大公子」|风度翩翩、行事俐落,且外科手术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但我从来也没想到,有一天,洪P会和我那么亲近而熟稔,成为我心脏外科的授业恩师和人生导师。
国学大师南怀谨曾谈起《礼记》对老师的描述,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什么是「经师」?就是把要教授的书本背得滚瓜烂熟,每一个字都解释得很清楚,书本的道理都教给你,这叫「经师」,也就是只教导书本知识的老师。至于「人师」呢?不只自身的学识要好,能传承于弟子,还能以身作则教导学生有关人品修养、作人处事的道理,让学生一辈子都学不完,这叫「人师」,也就是「人生的导师」的意思。
大三以后的暑假,我常到医学院生化科林仁混教授的实验室,参与生化研究,而每星期四下午则跑去心脏内科连文彬教授的门诊,学习心脏听诊、检查的技术和心脏学知识。一九七七年当完兵,回到台大外科当住院医师,暗自盘算三年后,要进入台大心脏外科的殿堂,学习此一新兴、艰难而能救人的手术。
但是,「命运之神」有如一位淘气的姑娘,常在人生道路上设下重重障碍,考验我们达成目标的毅力。一九七九年,世界发生第二次石油危机,我国和沙乌地阿拉伯的外交关系变成了台湾生存的关键。为此,中沙医疗团因应而生,也改变了我的人生。一九八○年六月,当时我已被选定要到心脏外科当总医师,中沙医疗团突然来电要求台大医院要派外科总医师赴吉达医院。因为总医师是最后一年的外科训练,对一位外科医师来说太重要了,当年即将当总医师的R3(第三年住院医师)们,没有人愿意前往阿拉伯,此事让担任外科主任的洪P感到非常烦恼。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对洪教授说:「既然没有人愿意前往沙乌地阿拉伯,我愿意去。」之后,又说服我的好友、骨科的侯胜茂医师一齐前往。所以,一九八○年八月,我们两个家庭就成为第一批中沙医疗团的成员。
当时台大医院也派出数百位各科的主治医师、总医师、护理、行政、医技和工务的同仁。再加上吉达的阿拉伯医师和行政人员,很快地,新的吉达法德国王医院就开张,开始进行各种日常的医疗作业。
隔年,一九八一年六月,洪P到吉达法德国王医院成功执行第一例开心手术,接着并完美地指导十例心脏手术。他也拜会了当年我国驻沙的薛毓麒大使,并提出中沙医疗合作计画的建议,希望让台大医院增加一百位主治医师,才有可能顺利完成此一使命。这个意见由薛大使返台时向上级反应,并获得行政院的首肯。这批台大「阿沙帮」一百位主治医师,不仅完成十年中沙医疗合作的使命,也变成数年后台大医院杰出医疗和研究的主力,影响一直到今天。
一九八一年八月,我奉洪P之命,返国接受一年心脏外科的「强化训练课程」。这一年,在台大医院的手术室、加护病房和心脏外科病房,都常常看到我的身影。每个洪P手术病人的术前评估、术中的开刀细节、术后的病人照顾,我几乎无役不与。隔年一九八二年八月,我返回吉达法德国王医院开始从事心脏手术。从阿拉伯医师们惊讶和羡慕的眼神,我看得到这一年台大心脏外科「强化训练课程」的成果了!而洪P是把我引入心脏外科庙堂的恩师。
洪P和我三十多年亲近的师生关系,让我有机会就近观察他。他的个性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他的心脏外科知识渊博、经验丰富、开刀技术又高明,在当年同一辈的心脏外科前辈们很少有出其右者;但是他对同侪的请教或求助,总是一口就答应,事后,却彷彿无其事,绝口不提。所以,台湾从南到北心脏外科的同侪都称他「仙耶」(先生、老师之意)。
洪P对病人的照顾尤其仔细,对于刚动完危险手术的病人,他常会搬张椅子坐在病床边,盯着监视器彻夜照料。即使病人手术后恢复得很好,他也会在半夜十一点左右来到外科加护病房,看看病人的情形,和我们这些住院医师讨论病情。我的好友侯胜茂教授在当实习医师时,看到这种场景非常感动,写了一篇文章,标题就是〈那一夜,台大医院长廊传来脚步声〉。直到今天,台大医院的心脏外科医师们,仍常在半夜到加护病房照顾手术后的病人,这都是洪P身教的影响。
洪P除了专业学术上的成就以及培育无数学生外,他的领导力也是令人钦佩的特点。
一、勇于变革:一九七八年八月他接任台大外科主任,立刻着手修改外科住院医师的升等制度,废除以往由教授投票的升等制度,让升等採用同期医师协商的制度。新制度打破了长久以来升任总医师,须去教授、老师家送礼请託的恶习,也让台大外科能留下更多优秀人才。
二、善于沟通协调:一九七九年九月,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成功完成亚洲第一例、世界第二例,忠仁忠义腹部坐骨连体婴之分割手术,把以往各自为政的台大外科教授们,变成合作无间的团队。经媒体报导,台湾社会也从中美断交的低迷中重新恢复自信心,更让台大外科的声名推进到世界舞台。
三、坚持原则,培育后进:一九八一年,他提拔年轻的李元麒医师进胸腔外科当主治医师,受到当时科内相当大的阻力,但洪P坚持立场、绝不退缩,并送李元麒医师出国研修肺脏移植手术。一九九五年,李元麒教授的团队,已使台湾的肺脏移植及胸腔内视镜手术在台大开花结果,并且扬名国际。
四、信守「多样性会加速进步」的原则:一九八一年开始,「阿沙帮」的医师们陆续返国。洪P要求这些年轻医师到世界各个不同的一流医院去进修,学习各种不同的思考理念和手术方法。一九八三年七月,我刚从吉达返国,洪P就拿出台法科技基金会的申请单说:「你去法国巴黎Carpentier教授那儿,学习瓣膜的整型手术。」几个月后,我已经到达法国巴黎大学附设医院。当年,我台大的「阿沙帮」师兄弟们分散四方,有到伦敦进修,有的在波士顿、旧金山、荷兰的海牙、加拿大……遍布世界各地;几年之后,回到台湾的我们彼此间常互相讨论、辩论、学习,让台大的知识技术和医学研究更加蓬勃发展且缤纷异常。回想起来,这全出自洪P的高瞻远瞩和崇高理想。
几年后,洪P接任新成立的财团法人新光医院院长,数年间就把它建设成另一个医学中心,在在再显现洪P的领导力。
洪P和我们相处,在专业知识技术外,对人生的价值观、理念,以及未来的规划,常以言谈身教来影响、指导我们,让他的学生们都能卓然有成,在不同领域各领风骚。宋朝范仲淹说:「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应该是指如我的恩师洪启仁教授吧!
自序
为医者人生与后进留下纪录/洪启仁 坐在窗边,由红树林家中隔窗眺望淡水河,视野可轻易延伸至大海。大家都知道淡水河夕阳黄昏时之金色美景值得欣赏,不过,清晨五点左右,天还没亮时,蓝色的河水与观音山之背景相融合,更是鲜艳美丽、叩动人心。台湾真的是很美丽的宝岛。
有些朋友及学生常鼓励我写回忆录,我原不确定我的回忆录会有什么价值,但从另一方面想,我们这一代所经历的工作环境,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社会,以及对医疗、医学的认知与处世态度,显然与现在年轻一代不甚一样,若能记录些只字片语,也许可以做为年轻一代的参考,也为我们这一代所走过的历程留下些纪录。
回想过去点点滴滴,我这一代确实生长在变化很大的年代,八十四年过去了,除了孩提之时,要回味之事确实很多。
从我出生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因受日本的统治,我们被归类为「日本人」。在日本统治的五十年间,台湾人虽然属于殖民地人民,受到职业、教育上的限制,但至少也享有平安、平凡过日子的安定生活。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身分突然变为中华民国国民,也因忙于学习国语等问题而觉得手忙脚乱。而战后的几十年,一般老百姓的生活环境与理想相差太多,许多不应发生的事、不愿意看见的事都接踵而至,并深深影响许多人的一生。
就医护之认知上,前辈们还有我们这一代,与现在这一代确实有很大不同。现在的医学生都不太愿意到「内、外、妇、儿」四大科,但这些科却是我们以及老一辈所争相进入的科别。但现在,选择不值班、不辛苦、有高收入的领域,好像是很多年轻医师选择科别的优先考虑条件。
前辈们虽然无薪,但整天埋头苦干,以自来水填满肚子来忍受饥饿;而我这一代因忙碌的临床及研究工作,几乎把家当作旅馆,偶尔才能回家换洗,与现在的年轻一代,在想法及对医学的认知上,显然有很大差别。现在的年轻一代,不一定认同前辈们的理念,也可能有一些人会批评、不赞同有轻松的路不选,而选择辛苦的路的想法。
其实医院的工作,自古以来都是辛苦的,前辈们辛苦的程度,所经过的学习、研究的过程,以及所处的工作环境等等,从来也没有比现在轻松过。
我常想起,当年轻医师要正式成为医师的第一天,都要举手宣誓所谓医者誓言:「在上帝与众人之前,我要郑重地宣誓,我要奉献我的一生为……」等等之十条誓言,我也常参加护理人员于每年国际护理节的举灯宣誓仪式,在场的人都会感动于医护人员所做的宣誓与奉献精神。
这也常让我思考,医护这个工作的最大目标是什么?
我们都不是圣人君子,要从事医护工作,须认清「为谁而战,为何而战」。我相信大部分医护人员都同意,是为了挽回病人宝贵生命而战。我希望,当他们觉得工作辛苦时,能偶尔想起这个理念,必定可以鼓励自己并且纾解紧张、安慰自己。
我想很多医界人士都担心,我们的医疗政策与制度能否走上平坦的大路,而不要走入分岔之途,错入商业化之路。我写这一回忆录也可能有些人不赞同,但我希望年轻一代能了解前辈们过去如何辛苦努力过来的经过,知道身为一个医师的自我期许是什么。
我曾经跟学生们提过,在美国,住院医师每天的工作是清晨五点半开始到晚上九点、十点左右,有些同学不相信,但到过美国进修的几位同学,有的回国后告诉我,或寄卡片跟我说:「老师,您说的是真的!」
为了写回忆录,翻出一些年轻时奋斗努力的资料、照片等等,使我有很多感触。每个人一生中都可能有风风雨雨的历程,或可能风光一时,但因时间过去都会逐渐成为历史而被遗忘。「草会干,花会谢」,这是圣经上勉励我们不要浪费宝贵时间的教训。日本知名歌曲「荒城之月」中唱着「昔日之光,今日何在……」每让人听到时难免感觉到寂寞。
年轻时代我每天都很忙碌,而退休后,坐在窗边看着淡水河与大海,心里总是感到一些空虚。
上帝为什么要让一个人变老而不能工作呢?这真是可笑的想法。我的一生对社会有没有什么贡献?我是否尽了我的所能奉献于工作领域上?
我是尽力了。为台湾心脏外科之发展用尽了我一生精力,虽然我的一生贡献并不是由自己来评论,但至少我认为,我与一些心脏外科的伙伴把台湾心脏外科带上了轨道。
我很得意自己栽培了不少优秀学生,他们都已经在台湾各角落、各医学中心当了主干人物而活跃。而当年新光医院要开幕时,虽然不知道医院能否成功,却愿意放弃原来医院的位置,拔刀相助的新光医院开国元老的医护人员,对他们情义相挺的感谢之意,更是深深刻在我心里。
最后深深感谢栽培我的师长们,尤其是林天祐教授、韩福瑞教授(George Humphreys)、玛姆教授(James Malm),也特别感念共同努力于台湾心脏外科领域的心脏内、外、儿科医师,以及护理与医技同仁的帮助与支持,他们的努力是让台湾心脏外科能有今天成就的主要力量。
特别感谢诚品吴清友董事长鼓励本人拿出勇气写出回忆录,也感谢天下文化诸专家在本回忆录之叙述及编辑上的帮助,更感谢吴东进董事长对我在新光医院任职期间的支持与照顾,才能成功使新光医院有今天医学中心的地位。也要感谢,为了整理资料默默辛苦工作了三十几年的祕书梁惠玲小姐,最后感谢父母之养育,内人及家人大大小小之支持与了解,有他们做为后盾,我才能无后顾之忧,奉献于医疗工作。
写于2014.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