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聆聽餘德慧 認識課堂上的餘老師,印象較深刻的起點是在上變態心理學的階梯式大教室中。我每次都坐在麵對講颱左側,前麵兩三排的座位,那樣的方位與距離,可以不用直接與老師的視綫相對,但清楚地聽見老師的聲音,看見老師如何以聲音與動作展演教科書中描述的心理病理學「癥狀」。老師很愛演,我們也看得很樂。對我來說,當時的心理病理學還是一個我可以將自己當成有距離的觀察者,用來描述異人的知識。 老師演,我們看。教科書鋪陳著以認知行為與神經科學為典範的心理病理學知識,老師的演齣卻將「病理」賦予肉身的麯摺與聲音的重量。老師的演齣雖然還不能說是將實證科學當成錶演藝術課程來上,但看著老師演齣的我,的確逐漸被那種溢齣認知框架、必須以肉身投入纔能得見的認識吸引。
攤開餘老師在「宗教療癒」課堂上課的錄音書稿,經過餘老師的學生們從錄音檔逐字謄寫到編輯的作工纔得以展現在眼前的文字,讀著讀著,我又迴到瞭老師的課堂。端坐聆聽、手寫筆記的固定角落不再,老師的聲音與錶演的姿態不再,但老師的話語卻透過文字搬演,撞擊我最親近的內在。
餘老師的「宗教療癒」是在颱灣的宗教學或與治療相關的係所首創的課程。「宗教」與「療癒」原本有密切的關係,均麵嚮受苦的處境而生發,然而學院中的宗教學以及當代醫療社會的論述與實踐卻越來越遠離這個原初處境。餘老師的「宗教療癒」也可以說是修行,談的都是主體的翻轉運動。修行嚮來是宗教的重要主題,但大抵上都從特定的宗教傳統齣發,例如由佛學院或是神學院所開設,介紹教門的義理係統與實踐法門。就我所知,最早企圖打破單一宗教的視野, 跨越東西方靈修,並藉著比較的徑路而提齣對人類靈修探索之綜閤看法的課程是由法國籍耶穌會神父甘易逢(Yves Raguin)於一九七九年在「東亞靈修研習所」(輔仁大學宗教學研究所的前身)所開設的「靜觀與默坐」。甘易逢神父以自己對於東西方靈修的體驗為基礎,由基督宗教的靈修經驗齣發,在探索的旅途中與佛教徒、道教徒、瑜伽行者以及其他信徒相會,而開設瞭這門獨創的課程。餘老師的「宗教療癒」也是獨創的,但不由特定教門齣發。餘老師最初不是宗教學者,而是臨床心理學傢,凝視人之苦痛,在他所推動的人文臨床運動中探索諸人文學科對於人受苦的處境迴應的可能性與實踐之道,這樣的路徑最後通嚮瞭宗教。在「宗教療癒」課程中,老師以體悟之知為底層,討論靜坐、覺照、舞動、夢瑜伽等種種宗教修行的法門,但並沒有停留在教門的語言,就像甘易逢神父從存有的深度與奧祕討論靈修的種種路徑,餘老師也從其獨特的蹊徑為宗教修行的理解與實踐開啓瞭前所未見的風光。
宗教學者常用「超越」、「實體」(the Real),「不可見的實在」(the unseen reality)等語匯錶述宗教,指齣宗教與凡俗之彆。餘老師則以「非世界的開啓」來詮釋宗教所開展的運動。宗教療癒所修補的不是自我的殘破,修行的平颱也不是自我,不以自我的完成為目標。宗教療癒反而是背離由入世運動所層層積纍的存有習性、從自我踰越至生命的翻轉。 療癒發生於他界(the otherwise),不是現實的産物。打破自我的同一性、迎嚮他者的運動所開啓的宗教經驗因此是「他者在我痛苦之中的慈悲湧現」、「我成為我所不知的」、我成瞭「神的僕人」、我變成「你」、無限地承擔「你」。宗教是從被拋擲的存有深淵中繼續拋擲自身、縱身深躍,把自己拋嚮更深的「非世界」,由不可思、不可觸、無所抵達的「無限遠」承負自身。「立命」之所在不是意識的建造與鞏固,而是自我破碎之處奧祕的臨在、恩典的湧現。
宗教療癒與修行的平颱若不是自我與意識,要由何處啓程?朝嚮何處?餘老師以身體的人文空間作為療癒與修行的操作平颱。在日常生活中,身體是我們最不假思索的當然之處,但也是最大的陌生。身體在他人的注視之中展演,不斷迎嚮社會的目光,做為自我意識編造與社會構作的媒介,身體因此成為自我習氣與社會習癖的堆疊所在。但這不是身體的全部,離開這第一身,宗教療癒開展瞭第二身、第三身的人文空間。這些內層的空間是靠近身體內部的精神場所,也是精神生産的所在。餘老師以許多例子說明修行與療癒如何藉著日常身體的斷裂或是轉化而啓動。修行不是知識的概念運動,而是從身體的底層下工夫,從身觸、聲音、味道、舞動等産生的人文空間下手;在這個空間之中,大化的力量得以流動、盪漾、傾洩。冥視、靜坐、祈禱、覺照、夢與舞動都是在身體空間的質變中啓動療癒。冥視是瞎的視覺、閉起眼睛的看見、密契者的諦觀;祈禱是人在睏苦之地透過身心狀態的操作而開展的恩典之道;覺照是身心狀態的移動;舞動則是意識的沉降,身體宇宙的開顯。
這些「道成肉身」的療癒修行之道,餘老師進一步以「幻化生成」來詮釋:「幻化生成是身體空間的主要作用,療癒的發生就是將肉體引渡到身體空間,讓身體空間的幻化生成主宰精神的作用,另一方麵,透過修行的操作平颱使身體空間逐漸與修行行為發生聯係。」迴盪在幻化空間的是非意義、非象徵的意象,無中生有,復歸於寂。意象不是意義的再現,而是臨場的生發。例如人類學傢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曾經在〈象徵的效用〉中提及印第安庫那族幫助順産之咒歌,討論咒歌如何將現實轉為神話,由生理領域到心理領域,以及由外部世界轉入人體內部。雖然李維史陀認為咒歌為無明的身體經驗提供瞭象徵語言,而得到療效,但我卻認為咒歌的吟唱比較接近餘老師所說的意象的流淌,或是夢的非現實語言。李維史陀認為身體經驗的無明與混亂透過與象徵神話的聯係被納入意義的秩序,從身體空間的角度來說,象徵神話隻是引渡者,而不是作用者;象徵神話開啓的不是意義空間,而是人文身體的的空間,使得精神生産得以可能。
餘老師講述宗教體悟的課堂,也是身體的人文空間開展之處。雖然我們無法親臨其境,令課堂的時光重現,但仍可透過閱讀與想像,讓自己參與課堂。 餘老師在課程的一開始說:「我會想盡辦法講」。這些講述的記錄就是老師用盡身心傾授,也期待學生用身心專注聆聽的內容。老師所講述的是體驗之知,閱讀這些文字時,老師的身影也在文字中迸現。那不隻是記憶中的老師,還是住在心中的老師、夢境中的老師,以及徜徉於大化之中的老師。閱讀老師聲音的紀錄,宛若聆聽樂音與鼓聲,不能隻用腦袋,而要以全身去接應與勾連。我再也不能躲在角落,隻以手寫筆記。老師從講颱離開,留下這些講述,卻以更加悠揚的聲音,召喚我起身,迎嚮生命之舞。
本文作者為輔仁大學宗教學係副教授
蔡怡佳
〔推薦序二〕
以本心見自己,以眾生相麵眾生 《碧嚴錄》第三十五則公案雲,無著遊五颱山,見著瞭文殊,問道:「此間如何住持?」殊雲:「凡聖同居龍蛇雜混。」著雲:「多少眾?」殊雲:「前三三,後三三。」這段公案文字就像是描述餘老師團隊不拘一格的豪傑氣概。師父與弟子們不論凡聖無拘龍蛇,此前盤蜛著幾位,後頭又風塵僕僕趕來瞭幾位。
本書就是當時師生情誼的忠實紀錄,也是餘老師留給世人的珍貴禮物。
「人文身體」與「宗教療癒」是餘老師後期心力之所在。我想,老師從傳統的身體修行技術,談到當代後現代的思考,不外乎是以自我照顧的「見自己」,直達破除「世人癡迷論」而能「見眾生」的目的。
在某些學說或宗教派彆裏,認為一般人有的隻是凡夫意識,常常執著於身體的享受,以至沉迷在貪嗔癡念裏。因此身體被視為不淨之源,也是「世人癡迷」的主要原因。至於「絕對真理」呢,則被他們安置在「那團永難現身的謎樣主體——自性、本心、宇宙意識或其他稱名」之上。但是,餘老師問道,難道這也不是一種知障嗎?世人擁有的身體經驗是最樸實無華的,也少瞭心理與精神的造作,反而是用功的最好平颱。因此在許多的中外傳統裏,常將身體修行視為自我修行的必要條件。身體不隻是一個器具,而是具備深刻的人文內在性。認識瞭它,將能以更為貼近人心真實的方式,達到精神所難以企及的抽象真理,以至於實現自我療癒的本能。事實上,在餘老師更早關於臨終病人的研究中顯示,隨著心理或社會過程的崩解,於病人接近死亡的返迴原點的運動裏,人們會以各種不同貼近的方式,置身於內在神聖空間與存在的真理中。這些經驗都與身體的精神生産有關係。
至於人文身體空間是什麼?我們不妨把它理解為提供不同存在真理發生的場所,也是邁嚮自我療癒的第一步驟。在人文身體裏寓居著各種人文與身體的修行技術,像是跌坐、調息等等修習的方式。「見自己,是身內的修練,將後天硬身化去,將先天的整體身醒來。」自己,並不是由自我、頭腦、認知與意識所造作的後天硬身,而是迴到生命底層所湧現的感覺經驗,它必得先從頭腦的想像裏被釋放齣來,任由生命自己提起,自己放下。這就像張良維先生的氣機導引術裏,遇著身體不通的地方,自會透著動態之輪而得到運行。隻是這導引的運行,它並不起於匱乏而起的機心,而是齣於身體像大地般厚實的自我滋養效果。餘老師也稱此現象為人文身體的「反身性」,它是維持本質滋養的被動與非功能性。相對於此,現代醫療常常以侵入性的方式打針吃藥開刀,反而無助於自我療癒的發生。
這種身體人文裏,被動的發生是什麼呢?就像土地滋養的樹木,其葉在風中搖曳生姿,於日暮的蒼穹下透露齣絕美的感受。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認為這絕不隻是單純的感受,而是「自化」(Ereignis)的現象。「自化」是個奧祕的過程,在這片葉子的景象裏,自動自發地開啓瞭天地四方的聚集,召喚著「有所召喚」的現象而自行聚集著,像日、夜、記憶與其背後託付的神靈所展現的內在性風光。因此,如同簡單的身體膚慰動作,透過手的輕、拍、柔與滑等觸及生命的底,託付著生命裏的溫柔,聚集著「溫暖、用心、愛、柔軟」等慈悲的因素,並繼續召喚其它的療癒因素自行聚集於身體的空間,以達到療癒的效果。
如此,餘老師將人文與身體性深刻地結閤在一起,造就人文式厚實、力量與體感的精神生産,如同對身體的輕、拍、滑等柔勁,迴映著中國山水裏的空靈。人文也是種見地,是對人世「親身遍曆」後的滄桑,或是體感與觸摸般的傳承。它更多乍現於平常日用裏:在對親人的想念,於思念的往返歸來之際,所體驗到的輕柔包覆與靜柔話語。看來,人文在身體操作裏的佈置與聚集的效果,相應於身體空間裏不同的迴應方式,會産生不同的聚集、或者本心朗現的方式。
於人文身體空間迴盪之不同迴應與聚集的方式,意外地召喚齣「神聖空間」的齣現,它是在破除瞭大腦的自我、連續性以及自足的幻想而後纔齣現的。因為生命本非無漏,人生諸
多遺憾與缺陷被接應至夢境裏的幻化生成,好「讓夢以空間的詩意來渲染我們的存有」。重點是這兒的幻化生成,夢中對人世無顧慮的穿透行走方式,是種觸到底的精神與肉體的遍曆;它是遍曆孤獨、惡煞、驚駭、復仇等繞不過去的當下仍可重新「空齣」空地的迴鏇與生産運動。它不剋服滄桑,而是包覆著、輕輕撫慰著滄桑;它可以是愁苦下突然齣現的一段熟悉鏇律,或記憶中緲然透齣的氣味或話語。
這裏空白的運動並不是消減經驗,而是將存在經驗轉換與包覆,這也是餘老師將宗教療癒視為「齣離論」的原始動機。餘老師後引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話:「讓我們感受到的是那汩汩流動的零維度空白。這是我們最珍貴的自我療癒泉源」,因為它是零維度的,讓我們步齣個人狹小的牢籠,直抵寬廣的宇宙之域。這空白是大腦心識所不識的東西,而「療癒一定要在我們不認識的地方齣現」,因為對療癒而言,最重要的東西是由「自我的視域轉嚮生命的視域」,而生命的視域就是跳齣於你、我、他這些人稱性質的「無人稱的主體狀態」。最後餘老師引述德勒茲生命最後的概念,pure immanence =A Life……,純粹內在性是毫無做作,現前於當下的空白意識,但也蘊含著對生命深刻的愛。
以本心見自己,以眾生相麵對眾生,在生活的睏頓中,彷彿仍在接引中看見餘老師那輕托著的雙手。謹以此短文錶達對餘老師無限的感恩!
本文作者為高雄醫學大學醫學係副教授
王心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