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倪匡 此生将尽,两句话可以概括,曰:
七八十年皓皓粼粼无为日
五六千万炎炎詹詹荒唐言
就是那样,绝不惊天动地,更无曲折离奇。但不知怎地,还是有些事缠绕传来传去。传久了,也必定愈来愈怪,有至于匪夷所思者。对此,一向不否认澄清解释申辩,无非不过是茶余饭后闲话中的一句两句,有什么关系!也有的据称是「亲口所述」,却又怎地,难道不知我谋生的本行是什么了吗?
二○一四年六月十九日 香港
前言 哈哈哈哈,四声,倪匡的招牌大笑。这笑声是一种风度,是一种腔调,是一种人生态度。今日年轻人流行「闪婚」,五十多年前,倪匡就「闪婚」了。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倪匡说与夫人一起,有一种「初恋」的感觉。
一般人大笑,只是「哈哈」,两声,最多「哈哈哈」,三声。倪匡的招牌大笑,却是「哈哈哈哈」,四声,就是比别人多了一两个「哈」。这似乎更显得他人生的豁达,开朗,宽容,乐观,大度,豪爽。
哈哈哈哈,用六个正能量词描述。
倪匡是天生笑匠。读者试闭目一想,倪匡是怎样一副长相,一副深深的近视眼镜,双眼瞇成一条线,配上娃娃型的笑脸,仅仅这一自然扮相,已是天生惹笑的轮廓,声未闻笑意已生,一张嘴,以绝对不纯的粤语,表述如珠笑语。
哈哈哈哈,是一种风度,是一种腔调。哈哈哈哈,是一种人生态度。哈哈哈哈,是一种品格美德。哈哈哈哈,是一种待人处事的思维方式。中国是一个含蓄的民族,那种没心没肺、无忧无虑、肆无忌惮的笑开怀,很是难得,成了生活中一种「奢侈品」。
先说说倪匡与我女儿的事。
我女儿梁菲,香港芭蕾舞团前首席演员,现在澳门全球最大型水上汇演《水舞间》,主演情感浪漫的公主。那是二○一○年一月十八日,香港明报出版社为梁菲的《飘逝的红舞鞋》办新书发布会。几乎从不出席这类发布会的倪匡,却出现在会场上,令不少书迷意外而雀跃。无论他坐在台上,还是坐在台下,他时时爆出「哈哈哈哈」,浸淫会场,感染身边人。
梁菲,在香港和内地同时推出新书《飘逝的红舞鞋》。在这部自传中,梁菲叙述了她人生走过的路,描述了二○○九年一月突遭香港芭蕾舞团无理而粗暴解僱,人生跌到低谷。这一香港文化界「梁菲事件」,曾引发媒体广泛报道。
新书发布会上,倪匡快人快语:「菲啊,你被解僱,我对此是幸灾乐祸的。我以前不看芭蕾舞,现在你不跳芭蕾了,倒写出一本好书,真是塞翁失马。」「哈哈哈哈」一阵笑声中,引来百多人的掌声。
倪匡继续说:「你在书中说,当一道门被关上了,上帝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的。世事就是这样,人生的那道希望之光,一定会重新出现的。你离开了一片小天地,如今又出书,又在香港舞蹈团主演《雪山飞狐》,还主演舞台剧《江青和她的丈夫们》,天地不是更广阔了吗?」说完,又是「哈哈哈哈」。
倪匡的哈哈哈哈,尚在不大的会场回盪,他便接着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剧本,只是你看不到下一章而已。这就是『不如意事常八九,足下有路总莫愁』啊。你书中说,遭无理解僱,感到心痛,心痛不是真痛,不去想,就不会痛了。真正的痛,是人家拿刀子在你身上捅了一下,才会痛。这种痛,把『必理痛』或『散利痛』药丸当花生吃,即能医好。」
倪匡接着又说:「书只分两种:好看的,和不好看的。现在好书不多了,我看书向来很苛刻,但对这本书却放不下手。」
他笑,突然转过脸,幽默了梁菲一下,「我怀疑这本书是否出自你自己之手」,说完,他「哈哈哈哈」,仰天大笑。
梁菲:「我保证书里的每一句话都出自我手。不过,据我所知,署你大名的许多书却不是你写的。」
梁菲反过来幽他一默。她指的是几十种冒「倪匡」之名写的书。
倪匡:「我当然相信你。」他接又俏皮地问,「以中国舞演绎金庸武侠经典《雪山飞狐》,你们跳舞的是否都认真阅读原着」,「《雪山飞狐》中最温柔的形象是谁?」说完,他又是一阵「哈哈哈哈」,只是添了一个摆手的动作。
《雪山飞狐》的影视剧版本,至少有七八个版本。在各个版本中,程灵素都是温柔、美丽的形象。倪匡突兀问「温柔的女人」,在座的可能不知,他喜欢温柔的女人,最享受女人的温柔。
每次「哈哈哈哈」,都伴随一阵阵听众掌声。「哈哈哈哈」,是倪匡笑对人生。他这一生,就是在「哈哈哈哈」声中走过来的。没有丝毫悲情,也没有丝毫痛苦。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七十九岁的倪匡,还像少年般:哈哈哈哈……
倪匡的灵魂,是没有皱纹的。当倪匡往事边缘泛黄,最终成为这本书的时候,我不敢轻易翻开它的封皮,深怕它包裹一个剪辑错了的故事。
为了写倪匡的往事,五月的一天下午,与明报出版社总经理苏惠良结伴,去倪匡港岛寓所。我看到书柜里竖一张青春玉女照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起身移步,站在书柜前端详:简易的相架中,她侧身转过脸,低头凝思,黑白主调,唯独手指中的玫瑰鲜红夺眼。估计这张照片摄于上世纪六○年代。照片中的她,发型、衣着,透出一股琼瑶小说里飘来的女主人公的韵味,左眼里有唐诗,右眼里有宋词,唇角鼻尖有一丝淡淡的古典美。
我不敢开口就说,玉照中的她,就是嫂夫人。我故意拖长音:「她是——」
坐的倪匡,用变腔走调的沪语说:「我老婆,漂亮吧。」哈哈哈哈四声后,接说:与嫂夫人相识时,他二十三岁。相识四十天便同居,四个月便
「闪婚」。
「闪婚?」我脱口而出。
倪匡一阵大笑:「哈哈哈哈,现在小青年时兴什么『闪婚』。五十多年前,我们已经『闪婚』啦,哈哈哈哈。」倪匡的朗笑,原本就极具感染力。此刻,更是快意,更是酣畅。
嫂夫人,李果珍。「当年她聪明,漂亮,又温柔。」女性的温柔,温柔的女性,正是倪匡最爱。他说过:「温柔,实在是一个非常好听的名词,设想一个姓温的女孩子,单名柔,真是『嗲』之极矣。」
「嗲」,上海女人的锐利武器,女人一嗲,平添三分妖娆,附加值陡然上升。嗲,是当年上海女人的无形资产,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了。嗲,被「不三不四」了,现在的女人要么嗲不来,要么嗲得风骚而淫荡,这种妖魔化的嗲法,不要说本身就比较细气的上海男人,就是粗犷的山东大汉也吃不消的,与当年倪匡这样的上海男人所需求的嗲的气质、嗲的姿势、嗲的声音、嗲的礼仪,完全是两码事。
倪匡说,女性美之中,温柔占极重的比例。温柔的女性令男人如沐春风;不温柔的女人,会令男人如坐针毡。女性温柔,不仅在于言语、神态、动作,真正性格温柔的女性,自然而然,处处流露出一股温柔的体态,使与之相对时,如饮醇醪欲醉,那种醉意,比酒醉的感觉更妙。所以,若有温柔乡可住,何必还去找别的地方寻欢乐。
倪匡继续夸夫人当年的温柔,接说,「不过,当年的我也一脸英俊哦。我们认识四十天便同居了,四个月便结婚了,那是一九五九年。六十年过去了,都七八十岁了,今天我与她一起,却有一种初恋的感觉。」
前不久,夫人患病,十分钟见不到倪匡,情绪就不好。于是,倪匡形影不离。每天晚上,夫人临睡前,都要听倪匡讲故事,她今天听的,到明天就忘了,倪匡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讲。夫人躺,倪匡坐在沿,一只手轻轻抚摸夫人的手……倪匡事后说:「这种时候,我真是有那种初恋的感觉。」
初恋感觉?!我听了一愣。脑海空白了五秒,旋即浑身震撼。初恋的感觉是一生中最美妙的。初恋中的人,会为对方的一颦一笑或担忧或兴奋;为彼此的一个眼神或陶醉或感伤或神情恍惚。那情感是至真的,却又是至纯的,最热烈的表示也就是彼此拉一拉手。情感,爱情,都不是一加一的公式。心灵自有它的祕诀。二十七年前,在台北一家教堂受洗的倪匡,一生游戏。这心有灵犀的祕诀无处可寻,它只藏在上帝的唇齿之间,而上帝又对他眼皮底下的人生游戏守口如瓶。
想起读过的一句诗:多少人爱慕你年青时的容颜,但又有谁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我这人始终相信超越世俗的真爱。
「我能用手机拍下她吗?」面对嫂夫人的玉照,我侧过脸问。
「尽管拍,尽管拍。哈哈哈哈。」
我拍下了嫂夫人玉照,回到倪匡身边,只见他在一叠泛黄的旧照片中,细细寻觅。好一会儿,他挑出一张他半裸坐在海边沙滩上的照片。照片像邮票那么大,是当年流行的135黑白照片。
「还记得,这张照片摄于一九五七年,我刚到香港三四个月,在长洲拍的。」照片中的他,英俊潇洒,风流狂少,用现代话说,是「酷」,是「炫」。一条泳裤,胸肌发达,虽看不到那腹肌,但肱二头肌还相当清晰。可谓一树梨花压海棠。在女人眼中,他站起来一根柱,倒下是一座桥。
一项最新网上投票结果显示,最受女性关注的男性身体部位,竟然是胸部,甚至超过容貌、手臂、臀部、微笑及头发。拥有结实的肱二头肌,应该是男人梦想,因为它是力量的象征,而紧实的手臂,也能给女性带来安全感。
「腹肌是一个男人心中永远的痛,你们看,当年六块肌肉在身,如今只剩下脂肪堆积的啤酒肚了,哈哈哈哈。」倪匡感叹。
他请苏总设法将这张沙滩肉照放大。看来,倪匡依然留恋年轻时的自己。
这张黑白原照实在太小,要放大不易。十天后,五月二十九日下午,我与苏总再度去倪匡家。翌日是他生日,我要去台北公干,于是提前一天去见他贺寿。提前两天与倪匡电话相约,接通电话,他开口就问,那张照片放大了吗?这天下午,苏总带去放大的那张沙滩肉照,也只是放大四五倍而已。由豆腐干大小放大到八达通卡大小而已。
倪匡一见到我们,就问那张照片。他从苏总手中接过照片,端详了一番,一副满足感。他微笑,起身,挪步至书柜,拉开玻璃门,将自己这张泳滩半裸照,紧贴倪太美女玉照的右下角。他自言自语说:「以后谁见了倪太这张照片,夸她漂亮,我当时也英俊嘛。完全相配哦。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依然不朽。
他这张长洲泳滩半裸照片,是当年他从大陆成功逃亡香港后拍摄的第一张照片。我依稀感觉,除了「哈哈哈哈」的自我调侃,他内心潜藏对香港和自己人生转折点的眷恋。
二○一三年六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