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永恆的神话创作 不朽的宗教关怀 一般认为神话创作(mythopoeia)为印度文化所特有,从最早的赞歌诗集-《梨俱吠陀》(□gveda)到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 》(Mahabharata ) 和《罗摩衍那 》, (Ramaya□a),以及诸多往世书(Pura□a)都可见到历史时间被架空,人物之叙述超越现世时空,叙事者想在现世时间外找寻永恆的意义。其跟历史叙述(historical narrative)之人间性(temporal),或人间秩序及其延续之水平式(horizontal)之叙述大异其趣。印度神话与史诗是一种试图跨越人间时空范畴的垂直式(vertical)叙事。
印度人为何钟情于神话叙事呢?这跟在其社会最具优先性之宗教观息息相关。说来古代印度人的时间叙事是一种深度与奥秘的表现方式。他们当然知道年、月、日的时间计算(time-reckoning),但因宇宙观(cosmology)、末世观 (eschatology) 与救赎观(redemption)等宗教关怀的关系,时间成为一种隐喻(metaphor),烘托出人在浩瀚的时间洪流中的渺小。而不管是宇宙纪元(yuga)或是劫(kalpa)等时间单位都跟宗教上的相关重大关怀不可分离。以宗教前提为本的神话叙事根本上即是要跟现世关怀的人间历史区隔开。想透过不受限于时空之非历史性叙事观点,来传递具有神圣意义的永恆关照。
不过,虽然神话是印度叙事传统,但一般不会把《梨俱吠陀》当成史诗,而《摩诃婆罗多 》和《罗摩衍那 》则被视为印度史诗,差别何在?基本上,吠陀经典,特别是《梨俱吠陀》被当为天启圣典(sruti)对待,而《摩诃婆罗多 》等则被视为人间传承。之所以如此,可能跟外道对于吠陀的诋毁有关。不过,若从史诗对民族或宗教社群之形成具有关键性塑造力量之史诗框架(epic framework) 来看,则《摩诃婆罗多 》和《罗摩衍那 》对印度(教)社群之形构,提供了无可取代之思想关联,而《梨俱吠陀》则无。总的来说,在吠陀时代,特别是《梨俱吠陀》,对于真理或真话(□ta, satya)的阐释与维系不遗余力,密多罗(Mitra) 跟伐罗拿(Varu□a)成了真理或真话的守护神。而在史诗时代,真理或真话的守护并非最为重要的,法(dharma)-不管是种姓法(svadharma)或王法(rajadharma)才是关注的焦点。《摩诃婆罗多 》或《罗摩衍那 》里面对于有关印度(教)种姓社会相关价值观的形成有着莫大的关系。
上面提到吠陀时代与史诗时代在思想雰围是不一样的。如果神话是要来传递超越现世的神圣意义,那神话里面之叙事主题与人物特质是不是会随着时代改变呢?的确,神话叙事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人物与主题重复。从《梨俱吠陀》到《往世书》的一千多年时间,故事的叙述方式改变了,人物也更迭了,传达的意义也随之更迭。在《梨俱吠陀》里面重要的神祇在史诗时代常成了配角。以帝释天(Indra, Sakra)为例,他可说是《梨俱吠陀》里面最重要的神祇,开天辟地,允文允武,为众神所畏惧,也是人间祈福的主要对象之一。然而,在往世书里面他却成了一个已软弱无力的神明,不但跟湿婆(Siva)、毘湿奴(Vi□□u)或梵天(Brahma)的威力根本无法相比,甚至不是阿修罗(asura)恶魔的对手,跟《梨俱吠陀》里面的描述完全不一样,为什么会有这么重大转变呢?
原来神话还是有其时代性的,也有其社会性跟文化上面的意函,在梨俱吠陀的时代,帝释天当为一个雷神具有唿风唤雨的能力,可以看出那个时代里面人跟自然的关系,以及人对自然的依赖。不过那个时代里面并非只存在着人对自然的看法,也存在着人对于普遍秩序的追求,前面已提到真理或真言被视为是最高普世道德准则,有其至高无上的意义,密多罗跟伐罗拿成了监督人间秩序之二合一神祇,只要人们不守规定,不照誓言行事,不履行契约,则会受到在天上凝视着人民一举一动的二合一神祇之严厉惩罚。由此,吾人可以看得出在梨俱吠陀社会遵守合约的重要性,以及讲真话说实情所具有的普遍意义。虽然在《梨俱吠陀》第十卷第九十颂《原人歌》(Puru□a Sukta)里面提到四大种姓之源起及名称,然而,此时法的重要性比不上对真理的坚持,对社会阶序的分殊化之思考尚未凌驾于普世的共同宗教伦理关怀之上。
而在梵书(Brahma□as)时代,生主(Prajapati)成了最重要的神祇。原因无它,梵书所关系到的是一个专权而复杂的祭祀万能时代,生主身为祭祀之神,万事万物皆由生主所生,也就是靠祭祀来维系一切意义。在这个时代里,婆罗门当为祭司种姓的意识型态终告确立。这当然不是一夕之间发生的改变,而是慢慢的演变。不过,由梵书里面婆罗门与剎帝利之间,为了祭祀权而发生斗争的神话故事里面,吾人可以见出,婆罗门在印度种姓社会上面的精神指导地位,跟剎帝利在政治领域的权威地位,是两者之间取得某种程度的妥协与共识之后,才有办法来完成的。在梵书时代,婆罗门与剎帝利在种姓社会里面的地位逐渐确立,种姓之分界寄更趋于严格与完备。
种姓社会完成之后,种姓法的严格遵守变成了最为重大的事情之一。在《摩诃婆罗多》里面剎帝利种姓法的遵守变成了婆罗门史诗叙事者常加传扬的讯息。在《摩诃婆罗多》里面最着名的故事《薄伽梵歌》(Bhagavadgita)当中,黑天(Krishna)谆谆告诫阿周那(Ajurna)要遵守剎帝利的种姓法,在战场里面要勇勐杀敌,不能退缩,即使所面对的敌人是亲人手足也不能手软,一切都得照规定自身之法行事,不计结果为何,但问自己是否尽了剎帝利之义务。由此可以看出在摩诃婆罗多时代,种姓秩序的严峻以及阶级网罗之森严了。
这种种姓社会愈来愈趋严密的情形,我们亦可从往世书里面更看得出来:杀婆罗门被视为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之事。在梨俱吠陀时代的帝释天可说是无所不能,为所欲为,神力无边。然而这样一个神祇在往世书里面却因为被视为有潜在杀害婆罗门,破坏神圣种姓法的可能,而被排斥在外,变成次要的角色。对此情形,我们可以说:在往世书时代不但种姓法已经牢不可破,婆罗门更被提升到梵天一般,也就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最高地位了。种姓社会更成了牢不可破之神话。
从神话的内容以及关心议题之改变,我们也可以看出印度宗教思想大致的演变情形,在早期婆罗门祭祀思想当道的时代,比方说《梨俱吠陀》里面对于火神阿耆尼大量的歌颂诗歌里面,充分表现出吠陀时代人对于火的仰赖与尊崇。
到了印度教神祇受到尊崇、祭拜的年代,湿婆与毗湿奴乃从吠陀时代次要的角色摇身一变为举足轻重、法力无边的神明,这点从史诗与往世书里面透露无遗。特别是湿婆这位众神之主更是变幻莫测,令人畏佈。从史诗时代的书中对于神力不可测的铺陈叙事里面,吾人发现此时已是湿婆教派与毗湿奴教派全面当道的时代了。而在印度教神祇升天时代,虽然对于火的伺候依然,然而火供(agnihotra) 却变为护摩(homa),成了密续(tantra)的基本仪轨,不管在湿婆派密续或毗湿奴派密续皆然。而其主要作用乃为召唤及笼络诸神祇,借其神力以获取现世间利益(siddhi)。阿耆尼当为众神之师的时代已过,其独立神格也模煳了,取而代之的是透过火供来操弄众神,以遂其所愿。
不过,印度神话叙事除了在不同时代印度有其不同的关怀主题之外,彼此之间的传承、借用与创新之处亦不能加以忽视。一般认为《摩诃婆罗多 》成书年代约在西元前四世纪至西元四世纪之间。梵语之「Maha」原意为伟大,「Bharata」则是部族之名,因此书名《摩诃婆罗多 》(直译是「伟大的婆罗多族之故事」,以列国纷争时代的印度社会为背景,叙述了婆罗多族两支后裔俱卢与般度族争夺王位继承权的争斗。这部以梵文写成叙事诗的巨作全书共分十八篇,计有十万颂,比荷马的《伊里亚特》加《奥德赛》多了好几倍,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书之一,也是古代文明世界中最长的一部史诗,因此常被喻为「史诗中的史诗」。现代的印度人认为自己是婆罗多族的后裔,所以独立后的印度乃自称为「婆罗多国」。
《摩诃婆罗多》不但为长篇英雄史诗,还穿插有大量神话传说和寓言故事,和有关宗教、哲学、政治和伦理等教理对话。因此《摩诃婆罗多》的内容除如书名所示为「伟大的婆罗多族之故事」之外,事实上也是一部「印度教百科全书」,恰如史诗结尾部分所宣称的那样,囊括了人生「四大目的」(Puru□artha)(欲、利、法和解脱)的全部内容:「正法和利益,爱欲和解脱,这里有,别处有;这里无,别处无。」(十八.五.三十八)。
然而,归根究底,婆罗多的概念来自古老的《梨俱吠陀》。在《梨俱吠陀》里面有多次提到婆罗多的相关字眼。其中最有名为第三卷第三十三颂。内容为婆罗多族的诗人遍友(Visvamitra)与两条河流的对话。在对话中,遍友要求湍急的河流让掠夺牛群的婆罗多族人安全渡河。河流最初不肯答应,后来终于首肯,却对遍友提出条件,要求诗人在人间永远传颂对河之赞歌。在这里,诗乃代表真理之言,婆罗多族则为传扬诗歌真理之族群。而在《摩诃婆罗多 》里面,诗人则借着婆罗多族后裔俱卢与与般度族争权之战,陈述出印度教社会的人生真理。梨俱吠陀的婆罗多与史诗的婆罗多虽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宗教文化象征,却又有着甚为巧妙的唿应关系,终究让婆罗多得以不朽。
而《罗摩衍那》的故事,吾人在佛教巴利《十车王本生》(Dasaratha Jataka)里面亦可找到。然而在本生经里面,罗摩与悉多(Sita)原先是兄妹而非夫妻的关系,情结的发展也限于印度本土,并没有罗摩大军远征楞伽岛之事,内容也相对简单,主要是探讨罗摩与其同父异母兄弟婆罗多(又是Bharata!)之间为了王位而相互承让的经过,彰显出所谓伦理秩序的重要性。而《罗摩衍那》所宣扬的是印度教之核心价值。悉多成为贞妇的代表,罗摩成为法王(dharmaraja)的化身。而种姓秩序的护卫更是法王所不能片刻放松之事。比方说首陀罗修行者商部伽(Sambuka)因为违反种姓规定行苦修,竟导致婆罗门之子夭折。而在罗摩亲手将其断首之后,婆罗门之子又死而复生(后篇,第六十四到六十七章),在在都可让吾人感受到史诗故事变异之用心,及其与时代主导意识之间的密切关系。
此外,《罗摩衍那》所述及的一个重大主题即是罗摩与魔王罗波那(rava□a)之间的争斗。如果说罗摩代表正义之师的话,则罗剎王代表着对于王法的威胁以及社会秩序破坏的他者。罗剎王国的存在是对正法王国在权力上的挑衅与挑战,这包括家庭的保全。如果说《摩诃婆罗多 》代表着婆罗多族对自我之认同意义,则《罗摩衍那》乃牵涉婆罗多族与与异族的互动关系,可以代表着印度教对于异教徒的的一种观点。然而在近代,《罗摩衍那》里面所描绘的他者却成了明喻(simile),穆斯林成了妖魔鬼怪,就因为蒙兀儿王朝统治印度期间,不少印度教徒改宗伊斯兰,后来在英国殖民者离开后,印度次大陆又形成印度与巴基斯坦分立的局面。近年来倡导印度教徒魂(Hindutva)的政客不断地发起回到罗摩时代的讨回公道的政治运动,导致印度教徒与穆斯林社群之间的冲突不断,如何来看待《罗摩衍那》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
政治大学宗教所副教授 黄柏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