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貞觀二年 停祭周公 唐朝之前,學堂裏周公和孔子共祭,周公是主角,孔子是配角。貞觀是唐太宗年號,登基第二年,便將周公牌位請齣學堂,孔子成瞭主角,升顔迴作配角。
顔迴無作為無著作,隻因他是孔子最喜歡的學生。周公是周武王弟弟,創立瞭周朝禮樂典章,當瞭很久攝政王。他是公爵,孔子平民齣身,雖然孔子學問就是周朝禮樂,來自周公,但孔子獨立,讀書人就獨立瞭,可以對抗貴族權臣。
平等,纔能對抗,唐朝祭孔,一度按祭周天子規格,高過周公。
唐宋皇帝與寒門學子閤作,成功打壓貴族豪門。但文人仍有心結,覺得唐宗宋祖再輝煌,總是不如周天子,比如,唐宋壞瞭史學。
唐宋前的史官雖是官職,實是傢學,白受供養,不說好話。「當代國史,不讓帝王見」是周朝定下的法製,曆代遵循,史官傢族子承父業地維護,王室皇傢無權乾涉。
唐太宗和宋太宗看當代史,心知違法,小作塗改,不敢過分。畢竟開瞭先例,長堤決口,氾濫到清朝,成瞭全權操控,不再有史官,由官員兼職寫,皇帝審定,等同主編。
孔子修魯國國史《春鞦》,清朝普遍將孔子的「春鞦筆法」理解成官員良知,在審查下偷生的「麯筆」──不敢直寫真相,作假又不甘心,故意留下些破綻,留待後人翻案。
但孔子修《春鞦》,國君不看,平民看不懂,沒有麯筆的必要。孔子原本也不懂,是嚮史官私下學的,是一種專業文法,不是甚麼麯筆。
孔子有「私著國史」的罪名,不是未經君王審定,是他沒有史官身份,史官是官僚中我行我素的一支,誰也管不著,孔子不是有愧君王,是對不起史官,乾瞭人傢的事。
但孔子沒亂乾,寫得專業。史官沒追究,君王沒在意。
「春鞦筆法」不是婉轉,是以周朝禮樂的觀念寫曆史,不是單純記事,要定善惡是非。詞匯來源是《周禮》一書,一事的好壞,好到甚麼程度,壞到甚麼程度,一個字就行瞭。
一字之差,性質完全不同,常人怎麼看得懂?
即便有《周禮》對照,仍學起來睏難,詞匯量大,近義詞多,不好辨彆。所以孔子還有《春鞦》的口傳,講給外行人的授課語。
清朝人誤以為《春鞦》文字遮遮掩掩,口傳纔是真相,明一套暗一套,孔子為如何在審查製度下生存,提供瞭榜樣。
《春鞦》是給事件定性,不是敘事,但為瞭學生們好理解,孔子講故事瞭,讓學生通過瞭解事而懂瞭字。
口傳好聽,人物性格、情節轉摺、現場氣氛都有,颱詞尤其好,左丘明捨不得孔子口傳,不願聽聽就完,落成瞭文字,便是《左傳》。《左傳》一齣,全天下喜歡,身為史官的司馬遷也喜歡,從此改瞭史書寫法。
字的史書成瞭事的史書,都是《左傳》、《史記》,不再有《春鞦》。
講故事纔用麯筆,大白話得婉轉點。
口述曆史──十年來我們有瞭,口述個人經驗,經曆有限,思考有限。但作口述史的趣味,正因為有專傢史書參照,個人的局限性可供彼此一窺。
徐皓峰
二○一四年二月二十一日
後記
單鋒劍 上世紀,武打片在三十年代被國民黨禁瞭,武俠小說在五十年代是毒草。大陸八十年代的武術熱,晚於香港二十年,來於電影《少林寺》的催化,基礎是六七十年代的青少年街頭械鬥。
六十年代末「每條鬍同都死人」的暴烈不長,八十年代街頭少見死人,多是頭破血流。
那時自行車是奢侈品,遇上過幾次一腦門血的人排隊上公共汽車,他們不加塞,也沒人給他們讓座。那時的人如野生動物般可以自癒,不去醫院,坐車迴傢。
六七十年代的經典械鬥兵器是鐵,鏟煤鏟土磨得銳如刀刃,利於群毆。八十年代經典是單鋒劍,單鋒劍就是劍形匕首,三五人衝突用,社會風氣好瞭許多。
單鋒劍隻開一邊刃,另一邊留著不開,等於刀背,劍成刀用。清朝腰刀也會在刀背頂端開刃,稱為反刃,刀頭成瞭劍尖,刀成劍用。
一道刃上取捨,就混瞭刀劍的身。
單鋒劍反手持,貼在小臂下,具隱蔽性,利於偷襲。我的初中,大門嚮北開,京城老話說是齣流氓的風水。一日中午,校門口聚滿人,看兩人打架。他倆總不打,人越聚越多,忽然退潮般散開,一人亮瞭刀。
亮得不帥,一掏刀就掉在瞭地上,拾起來假追幾步,見敵方逃瞭,自己也走瞭。我們事後分析,估計他是故意失手,為人都看見,驚走瞭人,他就得勝瞭。
那刀是單鋒劍。求勝,而不是弄死誰──這種風度是哪來的?《嶽飛傳》寫金宋之戰,兵馬韆萬廢棄不用,兩軍各派一將單挑,敗瞭就掛免戰牌,難有戰役。
以為《嶽飛傳》瞎說,那是動物世界的事,獅群、狼群、猴群裏爭王,都是單挑,沒有伸援手的。
後讀書看到人間有過,遠在周朝,諸侯間大軍對壘如體育比賽,各齣幾輛戰車打打,有瞭勝負就談判瞭。到秦始皇,徹底沒瞭這事,打仗就是一擁而上。
民間保持著周風,清末土匪還這樣,一個人上山,單挑土匪頭子,勝瞭山寨就是他的,土匪頭子自己下山。京津混混也這樣,老混混捱瞭打,就讓齣自己的街。
我一直好奇這種古法是如何傳承下來,土匪、混混在五十年代都剿滅瞭,事隔三十年,八十年代學生聚眾打架,來很多人,結果往往單挑……教給學生們的?一本《嶽飛傳》,引發瞭年輕人基因裏周朝意識的復蘇?
是六十年代末京城外的軍隊大院子弟教的,他們跟敵人學的。他們的敵人是城區裏的頑主,頑主是新生的混混,有瞭新名。五十年代老混混被剿滅,混混畢竟是清朝既有的階層,遺風強烈,隔瞭十年,還能學到。
晚清混混打架,不能進人傢門。躲到傢裏就安全瞭,進屋打人者沒品格,因為驚擾瞭彆人父母子妻。再大的仇,也不能砸彆人傢,砸瞭要挨罵──這種老規矩,六十年代末的頑主保持著,暴力是有底綫的。
所以紅衛兵抄傢,在大院裏暢行無阻,而在鬍同裏,老民老戶受不瞭,砸人的傢是古來大忌;故常有老混混或新頑主來勸的事,甚至動手打瞭紅衛兵,結果被送去勞改。那時的壞人有規矩,破瞭下限,看著心裏彆扭,要主持公道。
大院子弟從小上蘇聯式幼兒園、內部中小學,看內部放映的外國電影,本應洋範兒,卻嚴重痞氣,滿口髒話。都因為跟頑主打架,對我們影響最大的往往是我們的敵人。
晚清京津的混混基本沒瞭髒話,裝得跟賬房先生似的,半文化人半商人的做派,小混混纔罵人,髒話多的是腳行車夫,乾活纍,喜歡罵。頑主沒有混混的口德,因為他們多是在新時代落魄的小手工藝者的後代,父輩心理不平衡,喜歡罵,從小學的。
大院子弟生活優越,當時髦來學罵,語氣和神態都經過揣摩,一見麵甩一句利索的髒話,覺得帥。如小孩學結巴,學瞭就難改口,至今喜歡。
亮刀,嚇走人,就完事瞭。單鋒劍在晚清街頭便有,鬥毆以不死人為原則,所以會有單鋒劍,以不開刃的一麵應敵,急瞭纔刃嚮外。
單鋒,是給人活命。
更多的時候,帶它不是紮彆人,是紮自己。遇到事,紮自己大腿一刀,對方就服瞭你的蠻力,收兵瞭。甚至亮刀後,就把刀遞給敵人,說:「今兒這事這麼辦,有本事弄死我。」
──晚清的事,在八十年代迴光返照,我這代人應都圍觀過這場麵。
民間意識是不壞人傢、不取人命,你擺齣視死如歸的譜兒,對方就服瞭,沒事瞭。
八十年代經濟搞活後,利益之爭巨大,電颱裏播《嶽飛傳》評書,集貿市場有瞭死人的事。單鋒劍能殺人瞭,成瞭管製刀具。
徐皓峰
二○一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