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黄序 抗战初期,文山与刘石涛先生初遇于广州,承以所着《广东书院制度沿革》见示,展而读之,觉其对岭南文献,如数家珍,欣忭不能自己,当即为修函请王云五先生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其后石涛来美,好精研教育学及史学,今且逾十年,又以所着而在台湾出版之《中西文化交通小史》见寄,山见其对六朝隋唐各代间东西交通发展与文化接触之经过,捃摭遗言,旁证衍引,作系统之叙述,至其搜讨之博,条贯之密,求诸东西并世作者之林,实罕其俦。石涛渊渊以思,尝致函于山,谓我国介绍西方近代文化已亘五、六十年,仿欧效美,或则主全盘西化,虽然採用,多不免张冠李戴,削足适履;或则高谈本位文化,而独对大唐昔日声教之隆,不唯不继往开来,发扬蹈厉,抑且数典忘祖,失所依据。石涛既慨乎言之,乃穷数年之力,发奋着《唐代政教史》,书既竣,征序于文山。山忆二十年前在美读书,稍稍治中国文化史,其时对英史家韦尔斯(H. G. Wells)初版之《世界史纲》,卓识新见,赞佩莫名。其书对唐代文化之隆,最所重视,认为第七、八世纪中国乃世界上最安定最文明之国家,其时欧洲人民,住在茅舍小城或捍盗的堡垒中,正苦于宗教桎梏的黑暗,而中国人民生活已进到安乐、慈爱、思想自由、身心舒爽之境。中国船只同时已在海上航行,海外贸易,极为发达。中国人在六世纪时亦已知利用火药、用煤,此殆较欧洲早进数百年,而桥樑建筑,水利工程尤为进步。欧洲人直到一千年后的十六、七世纪,发现了美洲,乃至印刷书籍及教育之广播,现代科学的发明,然后敢相信自己超迈中国而上之。韦尔斯指出中国文化以唐为最伟大,实可比隆罗马而未遑多逊之后,尝进一步追问中国文化在漫长的时期中,占有领导地位,顾何已转至现代,不能在文化上、政治上之配世界?世界现代科学之发达,有赖于系统的记录,合作研究的组织,顾中国学人对此独多忽略,而纯正科学卒不扬,又何故?山对韦尔斯所提出之问题,二十年来始终未能忘怀,国内学人如钱宾四(穆)、罗元一(香林)、严耕望等对于唐代文化之伟大,均能在韦尔斯之后,阐扬尽致,但迄今尚未有作精详之列举,比较之说明,功能之分析与综合之研究,今石涛独能从事于此,将唐代文化之全貌,通盘托出,而对于韦尔斯所提出之问题,亦作直接间接之解答,名言络绎,故山认是书不仅为学院式之探索而已,而实亦可为光复华夏与建设中国文化呈献一宝典。
且文山对于石涛的唐代文化研究,认为可以提出若干根本假定,为之评量:
一、 史学最高之理想,在乎对过去事变,作想像上的重建,重建的历程,在决定上则为科学的,而在表现上则为艺术的。石涛根据科学方法,分析唐代文化,确能达到相当的客观性,而在艺术的表现上,华实并茂,生气盎然。过此种重建后,吾人乃深知唐代确能完成一创古未有之大国家,在政府组织上,以中书门下三省制,确立内阁的行政系统,以租庸调制,奠定全国农民的经济生活,以府兵制,建立健全的武装,以贡擧治,甄拔人才,开放政权,消融阶级,促进全社会的平民教育。在法律上,《六典》唐律,完成有组织有秩序的社会。至于唐人之诗文、艺术、宗教、哲学、工业,在唐代盛况下孕育出来,凝造成伟大而匀称的文化体系,经石涛一一指出后,真可称「经天纬地,震烁古今」。石涛认为自秦汉以来,一切文化质素,至唐实为大综合,开启宋元明清四朝之大机运,诚非虚语。亦惟如是,而大唐文化之全貌,乃毕呈于读者之前,史家之能事,始告成功。
二、 史象因果,素称复杂,庄生所谓变动不居。中国文化入唐以后,早已由门第社会变为科举社会,举凡宗教、文学、艺术、理学、经济、工业以及一切生活思想,都在变迁,由贵族门第转而落到群众之手,俨然成为簇新的文化体系。顾此种文化体系何以在中古时代突兴,其因素究出诸物理,抑出诸生物?究出诸心理抑为纯文化的表现?曩者傅孟真(斯年)为韦尔斯着《世界史纲》作说明时,则列举中国自由文化,古典主义,北方勇气与新血轮之输入为创造唐代新文化之主要因素。石涛对此一问题之解释,则异乎是,而谓「唐代文化之发达,实由于唐代文化自己有固定之文化体系,对外来文化之传入,如非排拒,则为吸收者,扬精弃粕,引为己用,外来文化之传入,始能咀嚼而消化之。」对于外来文化之接受,则谓「西方宗教及文化思想之传入,如佛教、伊斯兰教、景教、祆教、摩尼教,流行无禁,遍于中国。」又谓「儒家政治为治国之准绳,行成一种精神文化体系,由此种文化体系所孕育陶铸之人物类型,为国家政治社会之领袖。」「全国民性,由唐代声灵,范铸为一。」此种看法,实与山多年来在文化学上所主张之文化决定论互相发明。诚以唐代文化为一复杂而匀称之体系,其变迁原因,盖出于体系本身,恍如有机体之内在的作用,不断发生系列的内在变迁,结果不但改变环境,且改变体系自身,而体系的命运,不啻为体系本身内在潜能之次第开展。外在的力量虽然影响文化的构成,但不能根本改变体系的内在潜能及其常态命运。故文化一方对人类的文化行为既有决定的力量,而其自身亦是自己决定的,外在的因素,对于文化体系之影响,所以不是永恆的;体系之愈匀称、愈合理、愈统整者,其自制之力愈大。唐代文物制度之璀璨,诚如石涛所谓「睥睨秦汉,而示范宋明」,其发生之历程,似不能求诸地理环境,种族血轮,或经济条件,而仍应求诸文化因素本身。
三、一种文化体系进至灿烂极盛以后,必渐趋没落,此殆为史家及文化学者所周知的事实。唐代,经初唐、盛唐、中唐以后,转入晚唐便造成大时代之没落,其原因安在?法国汉学家马伯乐(Maspero)尝谓中国在八世纪末叶,地主阶级仅占全人口百分之五,农民因赋税繁重,兵役频数,强迫征工,债台高筑,乃至一变而为农业的无产阶级。格鲁思(Grousset)继起,亦以七八一年至七八三年左右,全国商业频于破产,长安为印度、波斯与中国贸易交通之起点与终点,至是亦一蹶不振。此种舞台,乃为导演革命之先声,黄巢为当时富有活力之知识份子,屡擧进士不第,结果乃发动及组织一空前之农民革命,不数年而袭沂州,过淮南,略襄邑、雍邱。从宣州寇浙东,踰江西,破虔、吉、饶、信等州。趋建州,陷桂管,进寇广州,会大疫北还。自桂沿湘下衡水,破潭州(长沙),渡江,攻鄂州(武昌)转掠江西,由采石渡江,又渡淮攻汝州,陷东都,攻潼关,陷京师,群臣迎谒灞上。巢从骑士数十万,国号大齐。唐以沙陀之援,巢不敌,败而东,众犹十万,东入徐衮,先后七年而亡,而时代遂向另一方趋近,唐代亦至是而中斩,不复保其残垒。此种解释,大抵偏于经济的。石涛异是,曾列擧当时阉竖擅权,藩镇作乱,党争频仍,流寇作乱,为唐代倾覆之要因。总之,唐经百余年之昇平,百余年治乱相乘,卒至鱼烂鸟散,吾人从文化学上作比较之决定,相信文化历程之重演,故无可能,而有一定的限度,其原因在此。故唐代文化之没落,谓为受文化的有限可能性所限制,谁谓不然?从科学的、美学的、道德的兴趣言,虽不能产生「方诸四海而皆准,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的绝对真理,但文化的普遍法则之寻求,则为研究唐代文化所不能不有的大胆的尝试。文山读石涛之《唐代政教史》,从历史哲学或历史社会学乃至文化的观点看,由唐代文化编千,似可以推知文化法则者有数端:
四、从科学的、美学的、道德的兴趣言,虽不能产生「方诸四海而皆准,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的绝对真理,但文化的普遍法则之寻求,则为研究唐代文化所不能不有的大胆的尝试。
文山读石涛之《唐代政教史》,从历史哲学或历史社会学乃至文化的观点看,由唐代文化编千,似可以推知文化法则者有数端:
(一)一民族的文化,在文化领域上的活动,从数千年历史观察,绝不止一次,反过来看,却可达到二次、三次以上。中国文化,在唐以前之商、周、秦、汉及以后之宋、元、明、清,其文化体系之辉煌,仍为全世界所重视,但均不及唐之恢宏而伟大,凝
(二)成最大的综合。此种事实,证明斯宾格拉(Spengler)及唐比(Toynbee)所谓每种文化只有一次的真正「艳花怒放」,虽非尽确,亦不无正当根据。
(三)一切伟大的文明,其创造成果,不只显见诸一个特殊领域,例如印度之于宗教,希腊之于美术,而可以显见诸多方的领域。试寻绎唐代政教史,便可证明当时的政治、法律、教育、美术、宗教辑哲学思想均有伟大的创造。
(四)然而一个民族在文化上的创造,当然不会无所不包,无所不能。唐代对于各种文化领域,虽然创诣达于颠点,形成奇造之局,但对于科学的创造力,则薄弱以致不能张其军。
(五)文化的创造力不会是永恆的,而必然是变动不居,有时如春花艳放,如惊涛拍岸,有时则又如落叶草枯,机运全变。大唐一代文化在粗枝大叶上,可划分为初唐、中唐、晚唐各阶段,便可概见。
(六)整个文化体系的绵远,必比次文化体系的生命线延长得多。大唐整个文化体系几达三百年,而法律、兵制、经济制度等次文化体系之生命,则未及三百年而趋于崩溃。
(七)文化变迁及创造,绝不如马克思派之所设想,谓物质文化(技术、经济、生产工具)的创变,必比非物质文化早。在唐代文化的历程中,总可看出民族文化的创造,首先见诸政治、军事、教育、法律、宗教、文学,后来然后有工艺(印刷术、茶、糖、陶器)之发达。
(八)由唐代文化的发达,可证明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皆为累积的,而一种新的文化价值,经本民族或集团创造以后,往往可以分播到其他民族或集团。所谓一波才起万波随,唐代法律集秦、汉之大成而加以改进,其影响可以比美罗马法,曾广被日本、朝鲜、安南、高昌、于阗、契丹、蒙古,实非偶然。其次,李翱复性论之兴起,慧能禅宗之创造,经宋儒摄取其要义,而别创新儒学之理学后,不特支配千余年的思想界,而且激发欧洲十八世纪法国的唯物主义,德国观念论的哲学,海波盪漾,法国革命,美国革命,均受其影响。至考试制度之被近世英、法、美等国之採取,更为有目共睹之事实。
(九)文化现象在各该领域上之创造,例如政治、法律、教育、艺术、哲学、宗教、文学、戏剧、伦理等,皆互相联系,凝成整个的统合的匀称的文化体系。吾人从唐代文化的轮廓上,总可窥见其调和性、连系性、交光互涉,不能分离。文化在空间上之分播,有如时间上之传递,有其同样的重要性。因为如此,所以文化分播的历程,辄引至文化体系之内在发展与外来质素混合,凝成一致的体系。人类学上所说「刺激的分播」,尤为簇新的文化模式产生之因素。唐代文化模式之创新,一方固然出自文化体系之内在发展,而外来文化之激发固有莫大之助力。天宝盛时,首都人口殆二百万,殊方民族如犹太人、希腊人、波斯人、鞑旦人、叙利亚人、回纥人、突厥人、印度人、日本人、高丽人等皆奔赴来归,其所输进之文化质素,模式复杂而众多,自可推见。至玄奘游印,传入唯识学,影响整个的文化宗教思想,迄今未替,更无论矣。
以上为文山读《唐代政教史》所推论而获知之诸种文化法则。最后文化当切国情而不能无所依据,文山虽亦随石涛先生而有所觉悟,在抗战时期且曾以创造民族文化相唿号,然而时至二十世纪的原子时代,诚如英史家唐比所云,吾人由过去伟大的历史建树,因而恍然于创造历史时,吾人实已超过自己的历史,进而为世界治序之建立,为人类联合开新路。吾人今日一方向回顾过去,一方瞻望欧美,因而对于过去与现在均有更客观更圆满的了解,自不能不转像实证的价值与更新的观念往前追求,则石涛先生热情所注,畅谈唐代文化,既可为建立现代国家与民族文化楷模,且亦可据以进一步来建立新的世界秩序,为世界和平奠永久的基础。文山读先生书,循诵再三,附加一言,为新时代祈祷。至先生本书之发明尚多,不一一详擧,当世君子不难于原着得之。
民国四十二年十二月一日黄文山于纽约新学院
何序 造史难,造通史尤难,其难,在科学方法之运用耳。其方法为何?分析与综合是也。法国史学家朗格洛埃(Charles V. Langlois)与塞诺布(Charles Seignobos)二氏着《史学绪论》一书,于历史科学之方法,独具创见,发前人所未发,今之治史学者造通史者,多推重之。吾友刘伯骥先生,学淹中西,潜心文史,撰《唐代政教史》,将以问世。余受而读之,其书,网罗事蹟,穷原竟委,博取精裁,自抒新得,洵为不刊之典,当不让陈寅恪之《唐代政治史述论》专美于前矣。有识之士,作一书,桓数十年而后定稿,始足以传世而为人所重。刘先生讲学海外,积多年之功,深得科学方法之秘,凡数易稿而书乃成。其用心之审,致力之勤,有如是者!且以大唐政教激励国人,有裨世道,宁浅鲜哉!故乐为之序,以介绍于读者。
民国四十三年四月,何联奎序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