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近年来我不知不觉间写了不少有关古典音乐的文章,并曾先后结集在台湾、中国大陆和新加坡出版。在香港出版却是第一次,也是最新结集的文章总汇,与以前的四个集子完全不同(除了两三篇关于马勒的文章)。
我明知在香港这个商业社会,喜欢古典音乐的「乐迷」是小众中的小众,但正因为如此我才写音乐文章。没想到竟然有人看,而且反应热烈,我非但和几位(极少数)乐评家结为朋友,而且还交了不少知音,在电邮上谈心,或在音乐会上打打招唿,真是不亦乐乎。名导演李安说:「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而我的「断背山」就是音乐!我也万万没有料到香港的「音乐断背山」的人数还相当可观!有了这一个读者群,我也乐意地写下去,而且约稿的报刊也越来越多?令我应接不暇。本书中的文章大多已在《信报》《信报月刊》、《明报》、《明报月刊》和《AM Post艺术地图》等处发表。甚至连内地的权威音乐杂志如《爱乐者》和《留声机》也向我约稿。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不到两三年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乐评家?甚至因年岁关系,往往被奉为「资深」!
本书勉可算是个「乐迷」或「业余乐评家」(因为我没有受过正式的音乐训练,虽然家父母都是音乐家)对于香港乐坛的一个回应。如果我的文章能够激起这些小众读者和聆乐者的兴趣,甚至间或普及到一部份喜欢音乐但无暇去听音乐的人,则予愿已足 。
本书前半部的文章皆与二OO五至二OO六年乐季有关:柏林爱乐和三藩市交响乐团先后来港献艺,我自愿为文鼓吹,竟然见到两位世界级的名指挥西蒙﹒拉陶(Simon Rattle)和汤玛斯(Michael Tilson Thomas),并与之交谈或进餐,真是三生有幸。香港的两个乐团「港乐」和「小交」的音乐会,我作为半个香港人,自当捧场,不知不觉也写下不少评论文章。但我个人较重视的是今年(2006年)的两位作曲家的诞辰纪念:莫扎特的二百五十周年和萧斯达高维契的一百周年。特别是后者,我为之写了一系列文章,内中至少一半尚未发表过,这才发现我的观点又和以前不同,是一种新发现,在沾沾自喜之余,也不揣浅陋,献给小众中的「萧迷」。
最后要在此声明的是,这些文章绝非专业或学术作品,而是故意把音乐置于日常生活中的产物。如果有一件事我可以自豪,就是每天听古典音乐,也不断买唱碟和影碟,把自己浸淫在音乐天地之中,甚至把我妻每周给我的零用钱全数花在音乐上面──Why not? 人生到此,我也该随心所欲了吧!
本书第二部分收集了近两年来我在香港和台北发表的一部分音乐杂文,是继《交响:音乐札记》(牛津2006)的另一本音乐随笔。原书名就叫《音乐札记》。说来汗颜,我只不过是一个乐迷,并非音乐家或专业乐评家,却不知不觉地「炮制」出大量此类文章,而且已经结集出版了四五本书,如此「不务正业」,原因何在?
第一当然是我太喜爱古典音乐了。虽说有「家学渊源」(父母亲都是专业音乐家),但毕竟是个门外漠,从外行的角度看行内,自会养成一种习惯,有好的音乐会必到,忙得疲于奔命,但乐此不疲,结果文章越写越多了。
第二个原因是香港乐坛对我的厚爱,即使我批评待很严厉,也不以为杵,依然把我视为乐评家。每年春季的的艺术节,主办当局还愿意邀请我以媒体身份参加各种发表会和音乐会,使我受宠若惊。香港的港乐和小交,更加如此。
第三,也许正因为我是个乐迷,所以也交上了不少乐迷间朋友,他们非但读我的文章,偶尔还写电邮来和我讨论,甚至邀我喝咖啡、吃饭。我有一群「马勒仔」的年轻朋友,更把我引为知己,毫无代构。我和他们在听完音乐会后交换意见,有时。也把他们的意见写在我的文章里。更令我感动的是,偶然会在商场、音乐厅或街头,碰到陌生人向我打招唿,有时还会拿着我的音乐书,指正我的错误,令我铭感于心。谁说香港是文化沙漠?连喜欢古典音乐的人都多有所在,虽然和流行歌迷的人数相比还是小众。然而,我的所有文章和书,都是为了小众读者写的,从来没有想到要畅销赚钱。
还有一个原因,是台北的《谬斯客》(Muzik)来杂志,创办人 胡先生初见面就向我约稿,盛情难却,遂勉强每月供稿一篇。然而台湾懂古典音乐的人很多,欣赏的水准也高,并非我这种外行乐迷可以「唬」得住的,看来我不久要鸣金收兵了。中国大陆的重量级音乐就杂志《留声机》和《音乐爱好者》,经友人 介绍,偶尔也愿意刊登我的文章,令我不胜荣幸。承蒙这几位音乐大家和编者的青睐,我只能尽绵薄之力了。
此书中的大部分文章,曾发表于香港的《明报月刊》、《明报》世纪版、《信报》文化版和am post杂志。我在此向以上的各刊物主编致以衷诚的谢意。牛津为我出书,当然更令我感激。除了以上的外在原因之外,我还应该作一点内在的自我辩解。作为研究文学和历史学者和教书匠,多年来我养成一种习惯:必须事事讲出一番道理,否则似乎对不起我的学生。这本书当然不是学术着作,但我还是有一股讲道理的冲动。我预设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为甚么在此时此地,我还要大力鼓吹古典音乐?且容我略抒己见。
最近我买了一本英文书《其余是噪音:聆听二十世纪》,读后心有戚戚焉。此书的最大特色,就是把音乐放在文化和日常生活之中。上个世纪已成了历史,但我们怎么回顾这个举世动盪不安的一百年?作者的回答就是「聆听」,因为音乐也是一种文化史的记录,它和文学、艺术一样,充满了人的创意,是人类集体回忆不可或缺的一环。所以我每吹在课堂上教文学和历史,眼睛看的是文字和文本,脑海中涌现的却是音乐和影靠(我认为电影艺术也是二十世纪文化最重要的元素之一)。现在香港大谈创意工业,往往把内容先后倒置,把工业生产和消费放在创意之前,我却和这本书的作者Alex Ross(他时常在New Yorker发表音乐文章)一样,把文化视为一波又一波的各种创意积累,先有了创意,才有工业和商机。
然而创意文化需要人,音乐家和听原二者缺一不司,而且还要互动。我不相信与人的创意或时空环境无关的「文本」,即使「现代主义」的某些作曲家或文学家只为自己而写,心目中完全没有读者或听者,他们依然有一种「历史感」。就音乐而言,或为整个音乐传统形式的创新而作,或为达到自己的某种艺术理想(如茍伯格的十二音律)。然而,二者仍然和人(创意者)分不间,否则干脆用电脑或机器自动创作就司以了。除作者和听者之外,当然还有演奏家或演绎家,音乐是经过这些演奏艺术家传给听众的。目前的流行音乐把这类人捧为明星偶像,听众成了盲目的「粉丝」,作曲家和作词家几乎成了明星的附庸,快被遗忘了,我不能荷同。如此继续发展下去,音乐真的会变成包装后的商品,甚至感官上的「噪音」。
我绝对无意贬低流行曲,因为不少古典音乐都是当时的流行曲(如李察史特劳斯的华尔兹),有的却传了下来,或被忽视多年后才被发掘出来(如马勒),而成为流行的经典。这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因此我也把这个「铁三角」作为全书组织分类的标准──作曲家、演奏家(特别是指挥家)和听者。这聆听的人当然是我,但也希望借此把个人聆听的感想和经验和所有聆听者共享。
我欣赏古典音乐的方法,真的是先享受现场聆听,听后找唱片听、再找书来看,由此而作心灵上的「自我增值」。从这种先听后看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也会感受到一个时代和地方的文化风貌:世纪末的维也纳、三十年代的德国、二战后的美国。因此,听西洋古典音乐也是一种心灵上的「神游」,和西方古人交流,你不必懂外文(虽然我往往从唱谍和音乐会说明书上学到不少德文、法文和意大利文)就可以登堂入室,何乐而不为?音乐无国界,其实更没有古今之别,因为现场听到的演奏家都是今人,即使作了古,在唱片中依然有所谓的Living Presence,听其音恍若见其人,比照片更真切,何况现在还有DVD。
不少香港朋友说不懂古典音乐,要我指点迷津,我的回答是:只要多听、乱听,先养成一种听的习惯,时日一久就入门了。不必把音乐当成一种专业知识,业余的爱好就够了,自然而然会感到精神生活的丰富。又有人说太忙,没有时间听音乐,怎么办?我的回答是「肚子饿了,总有时间吃饭吧,心灵也会饥饿的,每天也需要音乐三餐」。拜科技之赐,有了耳机和音响,连返工放工坐车开车,甚至在家睡觉前都可以听。听甚么呢?听你喜欢听的旋律,然后再多听几遍,哼不出来不要紧,听进耳里,嵌在心襄就够了。为此我还不揣浅陋,特别写了一篇唱片入门经。
总而言之,音乐就是日常生活,至少应该成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就是我的信念。古典音乐是音乐的一种,它并没有死,还是活生生的,因为每位乐师和演奏家的诠释和表现都不同,所以耐听,而现今大部分的流行曲唱起来几乎千篇一律,听一遍就觉得够了,除非演唱者本人如张国荣有涵养,又有个性。
说了一大堆道理,可能仍未能打动你。即使如此,我也自得其乐,这本书献给所有聆听古典音乐而自得其乐的小众读者。我很幸运,在我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个和我朝夕共享这种乐趣的老婆李子玉,她纵容我浸淫音乐世界,说可以调节紧张的情绪,减少心理压力,在此我也请她为我写一篇特稿。这本小书,我愿意献给她。
2008年4月20日于九龙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