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香港玩具人──林亮 这本书的主人翁是九十三岁的林亮先生。十年前,在被称为香港文化飨宴的「鑪峰雅聚」上,因工业家蒋震先生的引介,我认识了林老。只见他一头浓浓的花白头发下,额上一轮轮如铁轨的皱纹,犹似刻划了识尽人间滋味的沧桑。他浓眉慈容,给我有一见如故的亲切,而他天真无邪的笑声更令满室充盈了欢愉。经友人相告,原来林亮先生是香港玩具业的老行尊。他是一生都为儿童打造快乐的玩具人。无怪乎我见到他就感觉到他的赤子心、孩子气。
在超过半个多世纪中,从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林亮一直在塑胶业与玩具中寻梦、追梦,这为他带来许多大大小小的成功与胜利,但每次成功、胜利的欢笑来临之前,总不少有艰辛、奋斗与挫折。一九四九年,一夜间,工厂改姓「公」,多年心血付之东流,所有几乎归零,一切打回原形。到了七十年代,那是经济全球化狂飈的时代,也是中国开放改革,展开现代化新长征的时代。林亮洞悉世界玩具业的挑战与机会,一九七八年一天,决心做玩具业的改革先锋,跨过罗湖桥,在东莞设立「永和玩具厂」。林亮有一个既小心谨慎又有勇气与决断的性格,他是一位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九八八年,林亮凭着在玩具业上的信誉与专业本事,成功地达成与美国玩具大企业「孩之宝」合作,推出了「变形金刚」的新型玩具。「变形金刚」一经在中国大陆出现,即刻造成疯卖现象,三个月销了一百万个,走进千家万户。林亮也赢得了「中国变形金刚之父」的名号。无疑地,引进「变形金刚」来中国生产是他玩具生涯中一个新机遇,同时也恰恰证实了西谚「机会总是预给有准备的人」。林亮时时刻刻在找商机,而他一生都在准备中。
林亮这位玩具业的寻梦人,是永远不肯停止追梦的脚步的。二○一四年林亮九十岁,他的追梦、创梦之心又再次被维多利亚港造成轰动的「大黄鸭」激活,早在一九四八年林亮创作的塑胶经典小黄鸭,在停产五十年后又重生了。
林亮老人于九十岁那年又设立了「得意创作有限公司」,正式再次走上创业追梦之路。这次创业,不为钱,不为利,只是他七岁少年时要造玩具梦想的延续。林亮是一个没有玩具之乐成长的人,所以他一辈子就是要为天下儿童制造玩具,所以他一辈子都拥有那颗赤子心,那股孩子气,也所以他一辈子都是满身焕发正能量的玩具人。见过林亮老人的人,莫不被他乐观、爽朗的性格所感染的,但谁能知道他也有一个可能今日狮子山下很少人能想像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代林亮的遭遇与奋斗。
林亮幼时贫苦,读香港华仁书院时,每天要在乘电车或吃午餐中作选择,因乘电车就没钱午餐了,若不是校长和校方的分外体恤,几乎因交不足学费而退学了。林亮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厨师,日日辛劳尚不足以养家。日军佔领香港后不久,他竟被日本军人无故刺死,死时才四十八岁。父亡后,林亮只好随母亲北归故里南海。为了养家,林亮小小年纪就必须拿起锄头做农夫,间中还要做些小买卖。不是受不了农村之苦,而是想到城市闯一片天。开始他在城中的长生店打杂,夜晚睡棺材板。之后,他又选择收入低微的售卖书报工作,为的是可以有机会接触到新资讯,心里已存了一个只有靠知识才有出头天的想法。这段日子里,他隐约已理解到在欧美主导的全球化时代,他必须苦读英文,努力装备自己。后来他为多个老板打工,一点不奇怪,有的老板好,有的老板不那么好,但不论老板好坏,他都为老板所赏识,因为他不但勤奋、忠诚,而且有想头,帮老板赚钱,赚大钱。是的,林亮最终于自己也成为了老板。初时规模小,但他可做自己梦想的工作,而他对于工友,则一律宽厚、体谅,所以工友都肯与他同心同力。后来他事业不断扩大,二○○○年时,他拥有八间工厂,僱用了近两万工人。事实上他影响了整个玩具工业,使玩具工业进入了一个大蓬勃的局面。林亮不论在何时何地,自始至终都坚持他自许的做人做事原则,「真诚、信誉、勤奋」。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行内,甚至异国同行,赢得尊重与信任。值得一提的是,林亮先生因诚信待人处事,而使他为中外同行所信任,而他的专业与眼光,加上他的英语能力,使他与外国企业大老板、政界名士交流无碍,并屡屡赢得商机。一九六○年,单枪匹马在伦敦智斗世界玩具大王马克思,一九八六年用英文演说之二十五分钟,说服了「孩之宝」众高层,同意在中国生产「变形金刚」,二○○七年舌战美国国会十一位议员的代表团,理性地解释在中国投资之理由,最令他兴奋的是一次不关商业的谈话,二○○二年,他被美国康乃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邀请,用英语与学生开座谈会,讨论「中国友好商贸的基本要点」,他谈古论今,滔滔不绝,对答如流,令中外学生肃然起敬。林亮先生已经从一个企业家变为国民外交的使者了。
林亮是一位杰出的玩具工业家,这是了无疑义的。二○一五年,他被香港工业总会颁授「杰出工业家奖」,可说实至名归,《南华早报》亦有大篇幅报道。林亮一生在玩具业上寻梦、追梦的生涯,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几乎与香港发展、上升的历史是分不开的。上世纪四十年代时,香港是人口六十万人的旧式殖民城市,而今日已是超过七百万人的国际大都会了。
林亮九十三年的人生,跌盪起伏,有欢笑,也有悲伤,但每次风雨过后,总见彩虹。他是香港塑胶工业开拓者之一,更是香港玩具工业的先行人,他为狮子山下的拚搏精神作了生动的诠释。林亮这位杰出的玩具工业家的奋斗历史是香港集体回忆中珍贵一页,值得书写下来与香港同存共久。
非常有意思的是书写林亮平凡中有不平凡故事的是自一九九四年与林亮一路携手走来的戚小彬Shelly女士。Shelly原是中国的军医生,她的专业是医学,但她唯一爱好是文学,写得一手好文章。与林亮老哥二十多年来已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命共同体。知林亮其人、其事、其志趣者莫有过于Shelly者。Shelly何幸有林亮为知己,林亮亦何幸有Shelly为知音。Shelly这本《香港玩具人》写了很久,写得又辛苦又快乐,但确是写得很好,连主人翁林亮自己也十分满意。读者如我对作者小彬女士Shelly是十分感激的,因为她使我加深认识了这位结交十年的老朋友。当林亮伉俪要我为本书作序时,我是欣然从命的,是为序。
金耀基
二○一七年五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