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诗经国风新绎 一
本书重新译解《诗经.国风》,主要是依据拙着《白话诗经》联经版三册增订加注而成。译文仍採直译,解析更求详尽,所加新注则以简明为主。
回想从中学时代接触《诗经》,至今已逾六十年。初由朱熹的《诗集传》入手,后来兼採众说,不主一家,一直在摸索之中。进台大中文系读书后,从大学本科到研究所,系中开设《诗经》专书课程,先后由屈万里老师、何定生先生讲授。屈老师是我敬爱的经师,治学严谨,望之俨然,对经史之学及先秦文献的研究,特别重视资料的辨伪考证,真可谓深造有得,成就可观。可是因缘凑巧,我选修过屈老师讲授的《尚书》及「古籍导读」等其他课程,却独漏他讲授的《诗经》一科。何定生先生是顾颉刚的入室弟子,讲《诗经》是由礼乐切入,据说他讲课非常活泼,与屈老师大异其趣,但那时我正日夜忙于赶写博士论文,连去旁听也不可能。也因此,严格说,对于《诗经》的研读,我其实并无「师承」可言,顶多算是「私淑」而已。
后来在台大等校中文系教书,适值同事前辈裴溥言教授偕其夫婿糜文开先生出版《诗经欣赏与研究》等书,引起我很大的兴趣。让我觉得用白话来译注解说《诗经》,要比传统的文言简注方式,更便于初学者阅读。这是一项看似容易却艰难的工作。
一九八○年前后,石永贵先生入主台湾新生报,邀我撰写《白话论语》一书,在该报连载,后由该报出版单行本。因为获得读者热烈的反应,因而增加了我以白话译解《诗经》的信心。一九八六年我应聘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联经出版公司刘国瑞董事长来访,发现我办公桌上正摆着一叠《白话诗经.国风》的初稿,立刻要我答应该书将来由联经出版。不久之后,石永贵先生调任中央日报社长,梅新担任副刊主编,他们都邀我写稿。于是《白话诗经》的〈国风〉部分,就以每週一篇、每篇两三千字的方式,连载于《中央日报》的副刊「长河」版。刊出后,多家书店曾表示有意出版,我都以早已答应联经婉拒。那时候我承蒙吴大猷院长的好意,正为中央研究院筹设中国文哲研究所,同时在台大中文系专任,工作非常忙碌,眼睛又不好,曾住院手术,联经出版公司的编辑吴兴文先生自动为我剪报配图,累积到一定的篇数,即由联经正式出版发行。《白话诗经》的第一、二两册,就是这样出版的。出版后也还受到读者欢迎,分别印行三至五版,每版两三千册。
后来我离开台湾,到香港中大、城大任教,因为眼疾未癒,教学工作又非常冗繁,《白话诗经》的撰写,不得不暂时停顿。这一停顿,就是好多年。一直到二○○九年初,我在决定香港退休、回台湾定居的同时,才终于完成十五〈国风〉的所有部分,交给联经公司出版《白话诗经》第三册。第三册的「新绎」部分,引证比前二册详细,是基于读者的建议。
退休返台之后,闲居多暇,几乎每天清晨六点左右就起床撰稿,至傍晚才休息,除吃饭、午休外,很少外出活动,也不应酬。虽然有时觉得累,却乐在其中。这几年间,不但完成了我《论语新绎》、《老子新绎》、《六祖坛经新绎》所谓「人生三书」的修订工作,同时也完成了一些新着作,包括由远流公司出版的《诗经雅颂新绎》(出版社建议易名为《诗经新绎.雅颂编》)二册。
《诗经新绎.雅颂编》是《白话诗经》的后续之作。以前联经版的《白话诗经》三册,只有十五〈国风〉,没有二〈雅〉、三〈颂〉;只有语译,没有音注。如今,在我用「新绎」之名重新阐述古代经典的计划中,《诗经新绎》成为我必须最早完成的工作目标。预定先完成〈雅〉、〈颂〉的部分,再回头修订十五〈国风〉,同时加注。
二
以前我受囿于时代风气,只愿意把《诗经》视为纯文学,现在我认为它不只是春秋中叶以前民间的风土歌谣、朝廷的献诗乐歌、庙堂的祭祀舞曲,不只与礼乐的关系密切,而且它确实是周朝用以宣扬政教风化的一本诗歌总集(说是选集也可以。请参阅拙着《诗经与楚辞》一书)。它在孔子整理编订以前,应该至少经过周公制礼作乐、宣王中兴、平王东迁前后三次的编订过程。从周公的制礼作乐,到孔子所感叹的礼崩乐坏,这个过程,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无论如何,它在孔子採为教本、奉为经典以后,两三千年来一直成为读书人不能不接触的传统文化教材。历代为它注疏解说的学者及着作很多,所谓汉儒、宋儒、清儒,所谓「毛诗」、「三家诗」、《郑笺》、《孔疏》、《朱传》等等,都反映了不同的时代风气。在不同的时代风气影响之下,几乎《诗经》的每一篇,甚至每一句,都各有不同的解释。所谓「诗无达诂」,这也是一个值得我们探讨的现象。
对于十五〈国风〉,我也一直以为产生的时代和地域,与周武王伐纣、周公东征以及周公召公受封的关系,非常密切。武王伐纣克商之后,为了化异求同、封藩建卫,曾经分封功臣及同姓亲属。例如封功臣吕望姜太公于齐(今山东临淄附近),封周公旦于鲁(今山东曲阜),封召公奭于燕(今北京),等等。并且褒封古代帝王的后裔。例如封黄帝的后裔于祝(今山东历城附近),封神农氏的后裔于焦(今安徽亳州附近),封祝融的后裔于郐(一作「桧」,今河南密县附近),封尧的后裔于蓟(今北京一带),封舜的后裔于陈(今河南淮阳一带),封禹的后裔于杞(今河南杞县)。对于商纣的后裔也没有赶尽杀绝,仍旧封其嫡子武庚于殷(今河南安阳),「以续殷祀」,只是将商朝王畿之地,分为邶、鄘、卫,派自己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分别驻守监管,合称「三监」。
没有想到克商之后,武王西归镐京,建立周朝不久就死了。继立的成王,因为年幼,由周公、召公等人辅政。管叔、蔡叔不服,散播谣言,说摄政的周公将篡夺大位,加上纣子武庚也想复国,于是联合奄(今山东曲阜)、徐(今江苏北境)等等方国起兵叛乱。周公奉命东征,豳地之人从征的很多,经过三年,终于诛杀武庚、管叔,流放蔡叔,平定了「三监」之乱。同时,由于成王后来对于周公的公忠体国,已有深刻的认识,对于周公的制礼作乐,也认为确是治国理政之方,所以沿用了武王、周公所规划推行的分封制度。
首先为了消灭残余的殷商势力,命令诸侯在雒邑(今河南洛阳)营建东都,号称「成周」,并迁殷商顽民于此,加以控制。另外,改封纣王庶兄微子启于商丘,国号宋;改封武王弟康叔于朝歌,合邶、鄘、卫之地,国号卫。各赐以殷商若干遗族。又以周公、召公辅政,与毕公为三公,并将奄国旧地封周公长子伯禽,国号鲁;以北燕之地封召公之后裔,国号燕,其用意皆在于「封建亲戚,以蕃屏周」,巩固周朝的统治。周公旦死于成王在位之时,召公奭则活到康王之世。成王、康王是西周分封诸侯最盛最多的时期。据传所封有七、八十国,其中与周同为姬姓的,即有四、五十国左右。
根据《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的记载,西周初年分封的诸侯国,除上述之外,还封王季(季历)之兄太伯、虞仲(仲雍)的后裔于吴(今江苏苏州);封文王之弟虢仲于东虢(今河南荥阳附近)、虢叔于西虢(今陕西宝鸡附近)。其他封给文王子辈的诸侯国,有叔振铎的曹国(今山东曹县),叔鲜的管国(今河南郑州),叔度的蔡国(今河南上蔡),叔处的霍国(今山西霍州)、叔郑的毛国(今河南宜阳),以及郕(今山东汶上县附近)、聃(今湖北荆门附近)、郜(今山东成武附近)、雍(今河南焦作附近)、滕(今山东滕县)、毕(今陕西咸阳附近)、原(今河南济源附近)、酆(今陕西西安附近)、郇(今山西临猗附近)等等。封给武王子辈的诸侯国,有成王同母弟叔虞的唐(今山西太原),还有邘(今河南沁阳附近)、晋(前身即唐,今山西曲沃附近)、应(今河南鲁山县一带)、韩(今山西芮城一带)等等。封给周公子辈的诸侯国,除伯禽之鲁国外,还有凡(今河南辉县)、蒋(今河南固始)、邢(今河北邢台)、茅(今山东金乡)、胙(今河南延津)、祭(今河南郑州附近)等等。这些姬姓国,上至燕,南至江、汉中下游,主要就分布在今陕西、山西、河南、山东、河北等省境内。和十五〈国风〉的地域基本上是重叠的。
此外,还有很多异姓国,包括有功于周朝和有亲戚关系的,最着名的是自古与姬姓联姻的姜姓国,分封于齐、纪、向(俱在山东境内)和申、吕(俱在河南南阳附近)等地;其他还有莒(嬴姓)、郯(己姓)、鄫(姒姓)、鄢(妘姓)、挚(任姓)、邓(曼姓)、楚(芈姓)等等,分布大江南北各地,真是不胜枚举。总括而言,十五〈国风〉产生的地域,俱在其中矣。
分封诸侯的结果,使周王室通过血缘关系,建立了宗法制度,有了一定的礼制,可以统辖各地方的行政系统,大大地提高了周朝王权的地位。西周初年的成王、康王,可以说已由夏商王朝的诸侯之长,一跃而成为诸侯之君,拥有了天子之尊,真的可以号令诸侯。周公旦和召公奭也真的成为国之大臣。所谓「分陕而治」,「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可以想见当日概况。他们的后代也都同样拥有尊崇的地位。后来的周厉王,因暴虐失政,国人起义,他在公元前八四一年出奔彘(今山西霍县)时,据说朝中即由召穆公虎和周定公二人共同行政,号称「共和」(一说:「共和」是指由共伯和执政)。这两位执政大臣,就是召公奭和周公旦的后裔。当人民起义时,厉王的太子姬静,即后来的周宣王,更曾躲在召穆公家中;赖召穆公之助,才得以脱险。后来又靠召穆公等大臣的拥护和辅佐,也才能登上王位。
周宣王即位之后,励精图治,号称「宣王中兴」,开始起用西陲的秦人。先是以秦仲为大夫,后来又重用其子秦庄公,让他们带兵攻伐西戎。另外还命令尹吉甫、南仲等,出兵征讨玁狁;更派南仲、皇父、程伯休等,率军沿淮水东下,征伐徐国。先后几次大胜利,奠定他的中兴大业,也因此成为〈风〉、〈雅〉诗人歌颂的对象。
宣王虽然号称中兴,但其实西周王朝从昭王、穆王开始,已趋于衰落。周夷王即曾下堂见诸侯,可见诸侯已渐坐大,不听中央的节制命令,而厉王的出奔,周、召的共和,更说明了周王朝早就出现内部矛盾和社会对立的情况。到了周幽王时,由于宠褒姒、黜申后、废太子宜臼,最后被申侯联合西戎、犬戎等外族,攻杀于骊山之下。西周遂告灭亡。太子宜臼不但被申侯、鲁侯等拥立为天子,而且在秦襄公、郑武公、晋文侯等拥护下,由西周都城镐京(今陕西西安附近),迁都到东方的成周雒邑(今河南洛阳)。从此进入东周,亦即春秋时代。
「春秋」时代是依孔子所纂鲁国史书《春秋》来命名的。孔子生于周灵王二十一年(公元前五五一年),在他出生以前,周王朝和诸侯之间,还维持一定程度的宗法关系,周公制礼作乐的影响也还存在,《国语.周语上》召公谏厉王所说的:「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以及诸侯在政治外交场合的赋诗风气,也依然时而有之,并没有灭绝。真正的礼崩乐坏,是在孔子长大以后才深切感受得到的。孔子向往西周的礼乐文明,崇尚周公的制礼作乐,因而他蒐集整理当时流传的《诗》或《诗三百》(《诗经》早期的本子),来做为弟子研读的教本。《论语.子罕篇》所谓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史记.孔子世家》所谓「三百五篇,孔子皆絃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从中可以看到孔子对整理《诗经》的贡献。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诗经》,到这时候才可以说有了定本。
不只十五〈国风〉的很多篇章,和上述种种关系密切,即使是〈雅〉、〈颂〉部分,例如〈鲁颂〉、〈商颂〉,也多渊源于此。
三
我一向不喜欢作偏胜的主张,研读《诗经》的基本态度也一直是:兼採众说,不主一家;只要古注旧说讲得通的,就觉得应该兼容并蓄,不应该偏废。例如周代有周代的礼制,只要诗篇中有可考定的,就应该信从,没有凭空臆测的道理。读书做学问,本来就应该尚友古人,实事求是。
为了帮助读者在阅读《诗经》之前,对《诗经》的内容概况及其流传情形,先有一个概括的认识,因此我除了保留旧版《白话诗经》的「前言」之外,还参考近人的研究论着,另编〈诗经学关键人物及着述书目举要〉一种,列于书前,提供给有志于研究的读者,作参考或对照之用。杜甫诗说得好:「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愿与读者共勉。
最后,要对远流编辑曾淑正的费心配图和再三校对,表示诚挚的谢意。
二○一七年九月二十八日初校后
二○一八年二月再校
前言
《诗经》与礼乐的关系 《诗经》原称《诗》或《诗三百》,是周朝用以配乐的诗集。它的产生,在孔子以前,起先流传于贵族之间,与礼乐相结合,应用于宗庙祭祀和朝会燕飨的场合。
从古以来,礼是行为的规范,乐是心灵的调和,诗则是情志的流露。礼有一定的仪式,乐有一定的节奏,诗也有它一定的表现方式。《礼记.孔子闲居篇》记载子夏曾经向孔子请教《诗经》的一些问题,孔子回答时说:「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可见他以为诗是用来表达哀乐之情,而和礼乐相终始。郑樵《通志》也有一段话说到诗和礼乐的关系:「礼乐相须以为用,礼非乐不行,乐非礼不举。自后夔以来,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意思是说:它们互相配合,才有意义,才有价值。因此「诗以声为用」时,「乐由中出,礼自外作」,诗与歌无异,所以古人称之为乐章或乐歌。它是「用以歌」,不是「用以说义」,重点在配合礼乐,不在解释歌词。
周朝从周公制礼作乐以后,礼乐达于天下,所谓「先王之礼」的古礼,所谓「先王之乐」的雅乐,都为贵族所奉行,不但宗庙祭祀和朝会燕飨要用它,连与战争、农事有关的庆祝活动,和贵族日常生活中的礼仪行为,也要受到它的节制。周朝以农立国,战争和祭祀是国之大事,在战争前后和祭祀节庆时,都要举行燕飨典礼。燕就是宴,指安坐下来休息吃喝。飨则指饮宴前行礼作乐的一定程序,通常是繁文缛节。先飨而后燕,飨重威仪,燕示慈惠。因此,起先流行于贵族之间的乐章,不论是殷商以前流传下来的,或周公制礼作乐时才改订或创立的,不论是庙堂祭祀的或朝会燕飨的乐章,甚至是后来朝士大夫的献诗,或採自诸侯列国的民间歌谣,都要经过乐工的比对音律,和太师的校订整理,合乎礼,入乎乐,然后才可以被之管弦,用之讽颂。比较隆重盛大的场合,还要配乐演奏,载歌载舞。《论语.泰伯篇》说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礼记.乐记》说的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说的就是这些事情。《诗三百》中的十五〈国风〉、大小〈雅〉和三〈颂〉,收的也就是这些乐章。不只孔子与其信徒强调《诗》是六经之一,必须与礼乐相结合,《墨子.公孟篇》也说:「颂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可见《诗三百》本来就是可以配乐的弦诵歌舞的乐章。所以古人称诗为诗歌。诗与歌常常是一体合用的。
孔子(公元前五五一∼四七九年)所看到的《诗经》,尚未称「经」,只叫《诗》和《诗三百》,从《论语》和《史记》等书看,孔子所谈论的,像《论语.八佾篇》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卫灵公篇》的:「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像《史记.孔子世家》的:「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都可以看出来孔子对于《诗三百》的谈论,重点都是在于它合不合乎礼乐的要求。他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和「郑声淫」,应该是指其音乐曲调而言,不是说其文字内容有何义理;否则〈关雎〉篇写吉士之思慕淑女,何淫何哀之有?郑声不等于郑诗,他在《论语.阳货篇》说得更明白:「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因为郑声不是雅乐,所以他要排斥。推而言之,〈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发乎情,合乎礼义,表现了中正和平的情感,合乎周公制礼作乐的要求,所以孔子才特别标举它。郑声即所谓「新声」,虽然悦耳动听,但无论是乐是哀,表现出来的情感却都过分了,有了偏失。或失之淫荡,或过于悲伤。虽然很有味道,讨人喜欢,却已失去调适心灵的功能。《礼记.乐记》说:「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又说:「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郑卫之类的「新声」,正是「极口腹耳目之欲」,不能教民守住正道,因此孔子才力加排斥。这就是所谓礼乐之教。这也才是所谓「德音」。
《礼记》所谓「口腹耳目之欲」,本来是人类的本能,与生俱来,但古人认为它不能过分贪求,否则会有害身心。耳目自指声色而言,口腹则指饮食。《礼记.礼运篇》说:「礼之初,始诸饮食。」又说:「礼终而宴」、「非专为饮食,为行礼也。」可见古人以为饮食和音乐一样,都必须配合礼仪才有意义。三百篇中有很多燕飨诗和祭祀诗,其意义即在于此。
孔子生于春秋晚期的鲁国,那是周公后裔受封的礼仪之邦。《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公子季札在鲁国观赏周乐的演奏,十五国风和二雅三颂的编次,大抵已与今见《诗经》相同。那时孔子才八岁,自无编订《诗经》的可能,可证在孔子出生之前,《诗经》的早期传本《诗》或《诗三百》,已经成型。《论语.子罕篇》又说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那时孔子已六十九岁,他对《诗三百》的重加整理订正,核其内容,重点应该只在于雅颂音乐的部分,亦即上述《史记》所谓「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
在孔子生活的时代,周室衰微,诸侯兼併,周公制礼作乐的传统,已经开始礼崩乐坏。《论语.卫灵公篇》记载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微子篇》记载他感叹鲁国操习雅乐的乐师,「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等等,都可以看出他对古代雅乐的高雅和衰落,是如何的爱好和痛惜。
所谓礼崩乐坏,对《诗三百》而言,有两层意义:一是政治外交上的实用目的消失了,一是生活修养上的审美功能改变了。前者指春秋时代赋诗的风气逐渐衰微,后者指诗歌与礼乐逐渐分离。根据《礼记.仲尼燕居》的记载,孔子说过:「古之君子,不必亲相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矣。」意思是说︰古之君子迎客进门而鸣钟奏乐,是表示欢迎;揖让升堂,歌者堂上吟唱,是表示赞美;乐工堂下奏乐、舞蹈,是显示祖先德业。陈其荐俎,备其百官,一切以礼乐相示,何必亲相与言呢?然而到了孔子的时代,君子相交,却已不能仅以礼乐相示,以诗相感,还必须亲相与言,当面把话说清楚,才能彼此了解。
原来西周自成王以后,由于推行周公制礼作乐的政策,礼兴乐作,不但王朝宗室君臣之间,祭祀宴飨之际,要讲求礼乐仪节,而且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身分,都有不同的规范。又由于当时王朝能够号令诸侯,所以诸侯列国之间的交际往来,逐渐兴起一种以礼乐相示、赋诗以明志的风气。古代有地位或有声望的人,都可称为君子;君子之间的交际往来,自然不可粗鄙无文,而应以礼乐相示。在迎献酬酢的宴会里,在奏乐行礼的过程中,有时候不必亲相与言,只要以礼乐相示,甚至只咏颂某些诗篇或其中若干章句,即可让双方彼此知晓其意。这就叫做赋诗明志或引诗明志。赋是双方赋答,引是引颂诗句。它们的表现方式,多为断章取义。所谓断章取义,是说只取诗篇中的一章或片段,用三言两语以为譬喻,却希望对方了解自己所暗示的用意。这个基础,必须建立在双方对所赋的诗篇,要有共同的认识;如此赋者始能运用自如,而听者也始能知晓其意。而且在两者之间,还必须具备一种「触类旁通」、「善体会之」的能力。换言之,他们必须先有共同的读本才能办到。我们相信,《诗经》的早期本子,就是在这种需求的情况下编成的。
这种赋诗或引诗明志的风气,到了春秋时代,由于诸侯列国各自为政,往来频仍,特别盛行。在朝聘会盟的外交场合里,《国语》、《左传》等书,有很多资料反映了此一史实。以《左传》为例,始自鲁僖公二十三年(公元前六三七年)秦穆公与晋公子重耳的飨宴,双方君臣彼此赋了〈河水〉、〈六月〉等诗篇,多断章而取义;终于鲁定公四年(公元前五○六年)申包胥哭秦庭,秦哀公为赋〈无衣〉。鲁定公四年,那时孔子才四十六岁左右。此后《左传》就没有「赋诗」的记载了。「引诗」的记载,则终于鲁哀公二十六年(公元前四六九年)子贡对卫出公所引用的《周颂.烈文》篇,那已是孔子死后十几年之事。除了赋诗、引诗之外,其实还有解诗、歌诗。所谓歌诗,说不必本人唱诵,由乐工代唱也可以。
由此可知,赋诗明志的风气,在孔子生前曾风行一时,《诗三百》的早期本子一定也风行一时。因此孔子才会说,「不学《诗》,无以言。」又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在他看来,《诗》除了可以兴、观、群、怨以外,还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具有经世致用和陶冶情操的双重作用,所以他也才选它来做为传授弟子的六经教材之一。
孔子标榜「温柔敦厚」的诗教,标榜「思无邪」是《诗三百》的思想内容,这当然也和古礼雅乐的传统息息相关,但同时也显示出诗教和礼教乐教已经开始分别独立了。六经包括《诗》、《书》、《易》、《礼》、《乐》、《春秋》,正说明了此一事实。
列国赋诗的风气,在春秋中叶就随着周王朝的式微、不能号令诸侯而逐渐衰微了。诸侯僭越各自为政的结果,古礼雅乐已逐渐罕人问津,而新声却日渐兴起。不但赋诗的风气衰微了,而且礼乐的节次也乱了变了。例如〈周颂〉中有〈雝〉(一作〈雍〉)篇,本是天子之乐,用于祭毕彻俎之际,但《论语.八佾篇》却记载着:「三家以雍彻」。孟孙(一作仲孙)、叔孙、季孙三家,都只是鲁国的大夫,但他们在祭祀时却用天子之乐〈雍〉来歌彻。同样的,〈八佾篇〉也记载:「季氏八佾舞于庭」。八佾,是天子之舞,三家之一的季孙氏却僭用它。孔子以为鲁大夫的这些行为,都是僭越失礼的,因此慨言:「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又如《左传.文公四年》记载:鲁文公宴飨卫国宁武子时,为赋〈湛露〉、〈彤弓〉二诗。这两首诗都在〈小雅〉,本来都是天子䜩飨诸侯的乐章,可是鲁文公却僭越了,用它来䜩飨列国大夫。这些现象,说明了列国诸侯之间「大雅久不作」,正声已微茫。上文引述孔子自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说他「恶郑声之乱雅乐」,就是由此而来的。就像他着《春秋》而使乱臣贼子惧一样,他也要重订《诗三百》,守礼乐之正道,斥郑卫之新声,「放郑声,远佞人」,要在举世滔滔之中,坚持古礼雅乐的传统,发挥赋诗明志的功用,用「断章取义」的方法,用「温柔敦厚」的诗教,来阐明诗篇「思无邪」的宗旨。
《论语.学而篇》记载孔子和子贡的一段对话。当孔子告诉子贡「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不如「贫而乐(道),富而好礼」时,子贡问:「《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孔子答:「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告诸往而知来者,是说能触类旁通,能善加体会。《论语.八佾篇》也记载了孔子和子夏的一段对话。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子夏又问:「礼后乎?」孔子答:「启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孔子称赞子夏能由「绘事后素」联想到「礼后乎」,这就是触类旁通,引喻知义。这和春秋时代所盛行的赋诗断章,是一样的道理。「断章取义」,固然有时是曲解,偏离了诗的本义,但它所阐述的义理,却往往关乎生活伦理和政教风化。这是孔子以及他学生说诗的一个共同认知。
《礼记.乐记》也有一段记载:魏文侯请教孔子的得意门生子夏,说他自己「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这是什么道理?子夏的回答是:「(古乐)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显然是把古乐和修齐治平之道连结在一起。这和孔子以「思无邪」来诠释《诗三百》是一脉相承的。后人所以会说〈诗序〉出于子夏之手,不是没有它的道理。
《礼记.大学》是后来阐述孔子学说和儒家思想的主流之一,它有一段话引用孔子之言,解释《诗三百》雅颂中「止」字的意义:
《诗》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诗》云:「穆穆文王,于辑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维民所止」,见〈商颂.玄鸟〉篇;「止于丘隅」,见〈小雅.绵蛮〉篇。这两个「止」字,虽然都有停留之意,但前者重在归顺、依从,后者重在劳顿、歇息,意义其实不同。「于辑熙敬止」,见〈大雅.文王〉篇,其「止」字其实更只是语辞,并无实义。但〈大学〉的作者,却把这几个「止」字句连在一起,既引孔子之言「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为证,又自己引申发挥「知止」的哲学,全都附会到伦理政教上面来。这和荀子的说《诗》非常相似。孔子的诗教,儒家的诗说,就沿着这个轨道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