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的話
顏擇雅
我是在二○○一年認識餘英時夫婦的。二十年來,他夫人陳淑平可說是我最常講電話聊天的朋友。餘英時有重要文章發錶,她常寄給我一份。有時我透過她請教問題,她迴答時先聲明:「餘英時說,」然後說答案在他寫的哪一本書裡,過一陣子書就寄來瞭,前麵還有作者題簽。
如今我感到很遺憾,甚至不可思議,如此近水樓颱,從前怎沒想過要幫他編書呢?
別說我自己有齣版社。當初創業作,從獲知書訊到申請版權到上市宣傳,全都有賴他們幫忙。餘英時獲剋魯格獎後,訪客越來越多,又有研究計畫在進行,中間還大病一場,那麼多尚未結集的文章、專訪是絕不可能親自整理的。這種事不就應該由我來做?
最主要是他有長期閤作的齣版社,而且不隻一傢。我以為不缺我。
等念頭興起,他已經離開瞭。起因是傳記與訪談集陸續齣版,內容都缺一塊,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塊。也不是完全不碰,而是輕描淡寫。畢竟作者都是大陸人,還要齣入大陸。我纔意識到,應該要有一本書去補足那一塊。但一開始也沒想到我要做,因為手邊事好多。
再來是讀到罵他的文章。有一篇作者是他學生,稱他為「中國近現代最後一個海外華人買辦學人」,還寫說:「餘氏的買辦性,淋灕盡緻地展現在他非學術性的時論政論上。」我不禁喊:「夠瞭!」這纔發覺事都可以擱下,趕快編齣這本《餘英時評政治現實》要緊。
陳淑平對於有誰罵餘英時是無感的,再怎麼離譜她都覺得我大驚小怪:「一定的嘛,怎可能隻有稱讚?」但我說想要編書,她就十足支持瞭,馬上說有未發錶的文章可以給我。
選文時,首要條件是從未收入他已齣版的文集。版權隻是考量之一,更大原因是篇幅寶貴,想空齣空間給散落在舊報紙、舊雜誌,如今在圖書館甚至網路都不好找的那些文章。
當然就算沒這本書,這些文章也遲早會收入將來齣版的文集。在我還沒嚮陳淑平提議之前,就有齣版人告訴她打算編全集瞭。但我認為,餘英時獲得讚譽雖然主要憑其史學成就,遭緻毀謗卻全是因為政治立場。光這點,政論就應該挑齣來,獨立成書。
獨立成書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給中國海內外與香港的民主派鼓舞士氣。在我眼中,餘英時是「無入而不自得」,很能自處的人。他走前,對於中國境內與香港的情勢雖說短期悲觀,但長期是樂觀的。「我應該看不到,但我知道它會倒颱,就夠瞭。」這是二○一九年他當麵告訴我的。如此,我認定他走得沒有遺憾。何況,走的也隻是肉身,精神一直留在作品裡。編這本《餘英時評政治現實》,就是要把他的最重要精神凝聚起來。
他的半世紀好友陳方正在聯經主辦的紀念論壇中說,餘英時是冷戰期間香港「美國文化戰略最成功的典型」,這話讓我搖頭,但陳的主題是餘英時有兩個世界,一是歷史研究的世界,一是當代中國批判的世界,彼此不隻結閤,還互相影響,這點我隻能點頭如搗蒜。
但編書時最睏擾的也是這點。說是隻收政論,但是餘英時的政治看法與史學思想是一體兩麵,很難一刀切。後來,我是想到〈傢天下˙族天下˙黨天下〉一篇已經用韆餘字,就寫齣中共極權與明清專製在餘英時眼中的關聯性,因此放前麵,當作代序。這樣,近現代史的許多論述,就決定割愛瞭。
一開始以為的代序其實是〈待從頭,收拾舊山河〉,這篇短小精悍,知名度大,卻不知為何尚未收入文集,這是我很後悔當年沒問他本人的問題之一。但編輯快完成纔發現,這篇雖然寫成於離世前三十年,卻最像他的政治遺言。因此挪到最後,當作結語。
我為每篇都寫瞭編輯按語,注明作品背景,以及發錶後引來什麼罵名,「反華仇華勢力的急先鋒」之類的。過程當然有很多感想,但我都剋製不寫齣來。齣書用意就是要讓更多人繼承餘英時的精神,當然讓他本人發聲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