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幸好我一九九三年到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訪學三個多月留下了一份日記,否則我怎麼認識馮偉才兄的,真是無從記憶了。查我的《香港訪學日誌》,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七日記曰:「上午與馮偉才、羅孚見面,觀羅孚所藏之《藥堂談往》手稿和周氏佚文二十一篇(小品和譯作),大部分未發表,為意想不到之大收穫。」三月二十三日又記曰:「中午馮偉才宴請,托其帶書回滬,羅孚同席。下午與羅、馮至青文購書,漫遊香港文化中心。」這是馮兄與我最初的兩次見面,時光荏苒,距今已將近三十年了。
後來我才知道,馮兄曾是羅孚先生的老部下,主編過《新晚報.星海》,而我一九八〇年代初只給香港《文匯報.筆匯》寫過稿,根本不知道還有《新晚報.星海》。羅孚先生幽居北京十年,回港後捐贈中國現代文學館的《知堂回想錄》(即《藥堂談往》)手稿也是由馮兄帶往北京送達的。馮兄還編過一部《香港當代中國作家選集.羅孚卷》,編得真好。羅孚先生在京期間,我常去信或登門請益,也許正是出於這層關係,馮兄與我一見如故,很談得來。
到了一九九〇年代,我有機會多次到港或經港赴台參加學術研討會,保存下來的一張與香港文學界友人歡聚的合影中,有黃繼持、古蒼梧、杜漸、黃俊東、盧瑋鑾、許定銘、陳浩泉、陳輝揚諸兄,馮兄也在座。可見我們當時交往已較頻繁,這不僅是因緣際會,更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對中國現代文學和香港文學的濃厚興趣。
馮兄與我有更密切的合作則自他主編復刊的香港《讀書人》月刊開始。承他不棄,囑我與香港的周蜜蜜女史和臺北的吳興文兄一起擔任《讀書人》「特約編輯」,我當然樂於參與。所謂「特約編輯」,其實並不實際參加編輯,而是每期提供內地和港臺的新書訊息和文壇動態,這就「逼」得我讀了不少新書。手頭正好有一本《讀書人》一九九五年七月號,該期就刊出拙作兩篇,一篇是〈一部關於上海的世紀傳真——「上海熱」中看《二十世紀上海大傳真》〉,另一篇是巴金〈《再思錄》的無言抗議〉,署了筆名「善文」。二十多年後重讀,仍自以為寫得還可以。我應該感謝馮兄提供了這個難得的寫作交流的平臺。
進入新世紀以後,我和馮兄又多次在香港、上海和深圳等地見面暢敘。二〇〇九年八月,我們兩人的角色發生轉換,輪到我來主編刊物了,那就是以研究中國近現代文學和文化為主的《現代中文學刊》。馮兄也理所當然地成為《現代中文學刊》的作者,在敝刊上發表了已收入《香港文學半生緣》的〈在歷史的空間中對話——評《香港文化眾聲道》〉等文,給敝刊以很大的支持。
現在應該說到馮兄這本新著了。在我看來,對香港文學的研究,就香港本地作者而言,如果說葉靈鳳、劉以鬯、羅孚他們算第一代,陳炳良、黃繼持、盧瑋鑾等是第二代,那麼馮兄與也斯等應屬於第三代了。馮兄並不是學院中人,卻是研究香港文學的理想人選。因為自一九七〇年代末起,他一直是香港文學進程的參與者和見證人,所謂「半生緣」正是指這長達半個世紀的與香港文學的不解之緣。他同時對內地和臺灣文學也有廣泛的涉獵,不妨舉兩個例子。一,他一九八五年八月就到北京訪問沈從文先生,在《香港文學》上發表了〈訪沈從文談《邊城》〉。這是沈從文晚年難得的一次回顧自己這部代表作,至今仍不失其參考價值;二,他編過《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臺灣鄉土文學論戰論文集》,至今也是研究這次重要論戰的參考文獻。因此,馮兄具有寬廣的學術視野,研究香港文學不是孤立地看待香港文學,而是既以香港為本位,又能從內地、香港和臺灣三地互動的視角出發考察和評論,再加上他能熟練地運用場域理論、後殖民理論等新的研究方法,所以能自成一家之言。
如果我的估計不錯,這部《香港文學半生緣》應該是馮兄研究香港文學成果的精選集。此書討論和批評的對象很廣泛。第一輯裡有對香港文學名著的研究,如對黃谷柳的《蝦球傳》、趙滋蕃的《半下流社會》和劉以鬯的《酒徒》的新解讀;有對一直存在爭議的作品的不同文本的探討,如對張愛玲《秧歌》中英文本的出版及翻譯的新梳理,均鞭辟入裡,給人以很大啟發。馮兄曾長期編選香港小說年選,後又主編《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小說卷》(五十年代),他為之撰寫的長篇序言,條分縷析,自然也可圈可點。而對自一九二〇年代一直到一九八〇年代,中國新文學作家作品在香港的出版傳播的複雜過程,馮兄更作了頗為全面的評述,資料之豐富多樣,論列之有條不紊,足以補內地香港文學研究之不足。
馮兄熱愛香港文學之切,從他一直追蹤香港文學的發展變化就可看出。此書第二輯收入他對葉靈鳳、馬朗、李維陵、阮朗、戴天、也斯等有代表性的香港作家具體作品的闡釋文字,無不深入細緻,充分顯示了他的文本細讀的功力,也更清晰地顯現了香港文學開放而又多元的脈絡。他對葉靈鳳《釵頭鳳》的解析,令人耳目一新,而對張初《莫強求》的評價又與文學思潮相勾聯,以小見大。這輯中給予也斯其人其文以較大的篇幅,也說明馮兄對也斯的香港文學觀和香港文學創作實踐的推重。這輯所討論的香港作家,像張初、盧文敏,他們的作品我都沒有讀過,讀了馮兄的評論,又引起了我閱讀這些作家作品的衝動。
總之,閱讀馮兄這本《香港文學半生緣》並為之作序,既使我重溫了與馮兄多年的交誼,也經歷了一次愉快的香港文學評論之旅,真是一件開心的事。我相信,本書的出版,其實是個再出發。他的「香港文學緣」遠沒有完,一定還會繼續,一定還會更加精彩。
陳子善
壬寅年二月十二於海上梅川書舍,
已是新冠疫情第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