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之為人,按進化論而言,已有上百萬年的歷史,為生存和延續以及自身的發展,不知經歷瞭多少睏難。考古學的研究告訴我們,不論在地球的哪一方,人們都是與石頭結緣,竟然達幾十萬年之久。我們所知道的藝術,纔不過一兩萬年,哲學傢說這是「人類的童年」,那麼,人類的幼年是怎麼成長的呢?又是如何從童年進入青年和壯年的呢?人們為什麼要創造藝術呢?當年屈原「天問」,一口氣提齣瞭上百個問題;如果我們以屈子的方式「問藝」,恐怕也會生齣上百之問。
年輕時讀美術史書,迷惑不解之處甚多。為什麼多是文人圍著帝王轉,看不見下裏巴人的身影?二十多年前,我曾抱著疑問,提齣美術史論研究的四個傾嚮,即:(一)以漢族為中心,忽略瞭其他五十五個少數民族;(二)以中原為中心,忽略瞭周圍的邊遠地區;(三)以文人為中心,忽略瞭民間美術;(四)以繪畫為中心,忽略瞭其他美術。
二十多年來,書齣得多瞭,情況有所改變,但改變不大。關鍵在於觀念,舊有的思想是很能束縛人的。雖然封建社會已遠去一百多年,但帝王的正統、文人的迂腐、對工匠的輕視和所謂「不登大雅之堂」之類論調,在某些人心目中影響很深。如果治史者帶有這種思想,勢必會造成「跛者不踴」。我曾發齣「重寫美術史」的呼籲,有人問我「哪裡不對」?我說:「就史料而言,不是不對,是不全。」由於寫史的以偏概全,勢必不可能找到真正的規律,勢必會產生誤導,好像中國的藝術就是這樣不健全成長似的。
譬如說漢代的畫像石,其拓片可視為最早的版畫,作為二維度的平麵造型已臻成熟,並且已知有不少作者將中國繪畫推嚮瞭一個高峰,卻沒有給予應有的歷史地位。往更早的時間說,遼寧與內濛古之間的「紅山文化」,那牛河梁的泥塑女神與琢玉豬龍以及江南「良渚文化」的玉器,原始社會已創作齣如此精美的藝術作品,不能不說是人類的奇蹟。商代的三星堆屬於邊遠的巴蜀,那雄偉鏗鏘的青銅器,非但不比中原遜色,而且活潑多樣。即使花開遍野的民間藝術,陝西旬邑縣的庫淑蘭,一個農村婦女的剪紙,不僅作品令人叫絕,她的經歷也使人聯想起「莊生夢蝶」。為瞭探討藝術的規律,探討中華民族藝術傳統的博大精深,怎麼能忽略這些偉大的創造呢!
當然,宮廷藝術的雍容華貴猶如百花園中的牡丹,作為藝術中的高貴者,也應受到重視。況且它所體現的仍然是勞動者的智慧,並非是統治者的創作。清淡高遠的「文人畫」,將詩、書、畫、印熔為一爐,創造齣高雅一派的意境,隻能說是百花園中的清逸者,絕非全體。唯獨全體,纔能全麵;隻有全麵,纔會顯齣五彩繽紛,纔是真正意義的百花齊放。
對於藝術的歷史,我隻是喜歡「讀史」,不敢說是「治史」。隨手寫點筆記,偶爾發點議論是有的,如此而已。因此,以上的話,不過是作為讀者的一點意見而已。然而,這意見並非是針對本書及其作者的,意見發自二十年前可以為證。據我所知,本書的作者長北女士是個非常勤奮用功的人。她曾躬行於傳統工藝研究,後來博覽群書,探究群藝,取得瞭駕馭藝術史的功夫。我以為她治史沒有上麵所指的四個傾嚮,纔講瞭這些話。長北自己也說,吸取前輩的經驗,不等於重複前人之路。對此我是深有同感的。
記得二十世紀八〇年代,許多學者聚在貴陽談藝,我曾提齣所謂民族藝術傳統並非是一桶水流下來的,至少有宮廷藝術、文人藝術和民間藝術的區別,他們服務對象不同,意趣不同,風格樣式也有差異;後來,王朝聞先生又補充瞭宗教藝術(主要是佛教和道教)。於是,便歸納齣民族藝術傳統的四個渠道。當然,四者之間既是並行發展,又是相互聯繫的,特別是民間藝術,不但是其他藝術的基礎,同時也有助於其他藝術的傳播。如若研究這四者的關係,不僅清晰而複雜,並且錯綜而有趣;甚至可以找到他們之間的內在聯繫和共同之處。這也就是「博大精深」吧。
時間久瞭,年齡大瞭,腦子裡堆積瞭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也不知有用還是無用。我以為,有那四個偏嚮和四個渠道的認識在前,在讀別人的書時,有的看資料,有的見觀點,並不覺得雜亂,都經過分流瞭,所以也都是有益的。
以上的話,不僅是寫給作者,也是寫給讀者,但不知是主觀還是客觀,抑或主客觀都有。總之,是我的一點小「經驗」。驗證如何,可就見仁見智瞭。
張道一
中國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藝術學科評議組召集人
東南大學藝術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南京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