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序】
野性蕴藏着世界的救赎
文|吴明益‧国立东华大学华文系教授 一九九八年左右,我进入了生命里第一个生态团体──「生态关怀者协会」。这个协会与其它强调自然知识,或环境抗争的团体不同,我加入它的第一个参与活动,就是《沙郡年纪》的读书会。当时我并不知道李奥帕德在生态论述上的地位,但第一次翻阅此书的我,被李奥帕德冷调的描写能力,出人意表的隐喻句,以及说理时像用圆规画同心圆似的层层递衍的论述手法深深吸引。
在我至今的写作生涯里,如果要毫不矫情地说最常回头翻阅的书,那么包藏了一个自足宇宙的《波赫士全集》与相较之下在「厚度」上不成比例的《沙郡年纪》,该是最多的两部作品。当我陷入思考自然的两难议题,以至于思绪停顿之时,往往几行的阅读就能让我重拾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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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郡年纪》的成书过程十分漫长,一开始是一九四一年亚飞诺普(Alfred A. Knopf)出版社编辑哈洛德‧史特劳斯(Harold Strauss)的邀稿。在历经数年的写作调整后,数家出版社却始终拒绝出版这本书,他们希望李奥帕德能修正被收罗到这本文集里的作品和观点(当时书名一度称为《沼泽輓歌》Marshland Elegy—And Other Essays,以及《像山一样思考及其它》Thinking Like A Mountain—And Other Essays)。有的编辑建议观点应予统一,有的建议应将偶尔出现的学者口吻或道德性教诲加以调整。李奥波数次调整,至少在一九四八年前往抢救邻居一场火灾,而在途中心脏病猝逝前,他不断尝试将长久以来的观察、疑惑与思考,用一种可亲、干净,又具有想像力的语言表达出来。而就在死亡突然降临的前几天,他才刚得知《沙》终于被编辑接受,准备出版。
现在多数版本的《沙郡年纪》,都和李奥帕德另一部作品《环河》(Round Rivers)併在一起,这便是编辑产生的化学效应。经过编辑以后的《沙》由自然观察渐次进入科学阐述,最后提升到哲学层次,它不再只是一本谈论「无法失去野地生活的人的愉悦与两难困境的书」,也不只是「自然所教导的快乐与悲伤的片段」,它被喻为是「保育界的圣经」、「自然写作的经典」、「世纪之书」,而耶鲁大学英文系教授塔马其(John Tallmadge)指该书,「以极优美的散文呈现,文字简洁,含义却极为深刻,就像所有最好的诗歌一样,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又正如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在外表上却看不到一点刻痕。」更是对此书在文学上的成就,下了恰如其分的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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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奥帕德早年曾任职林务官,一九三三年他所写的《可供狩猎的野生动物经营管理》(Game Management),在当时被视为从事野生动物经营管理工作者的典范作品。将自然生物(如狩猎与林业)与生态环境(如矿业)视为资源,到现在都还是自然资源保育论者的重要观点,他们推动的保育价值奠基在自然是人类丰富的资源,应该「明智地」加以利用。这也是李李奥帕德早年秉持的看法。但随着他在生态学的研究与野地观察的经验累积,李奥帕德提出了几点革命性的看法。
其一是「社群」的概念(The Community Concept)。李奥帕德认为必须将人视为土地国的一份子,透过整全的研究,试着去「保存生物社群的完整、稳定和美」,才是人类与自然的相处之道。李奥帕德定义下的「土地」包括了土壤、水、植物和动物,以及它们彼此之间的流动性关系,直言之,就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这生态系每一种生物与生境都属于社群关系,共同组成「土地金字塔」(The Land Pyramid)。
其次,李奥帕德指出完全以经济目的作为自然资源保护的观点,有一个基本弱点,那就是许多生物(比方说野花和燕雀群)在人类的眼光里头看起来并没有经济价值,如此一来,他们会被轻易地牺牲。李奥帕德认为,人类有责任让土地适应文明所改变的新环境,必须思考如何以较和缓的手段来完成期望中的改变。这种态度,应该根源于生态良知(Ecological Conscience)与土地美学(Land Aesthe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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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美学是李奥帕德论述里另一个别具特色的观点,它最大的特质即是在面对非「人工制品的美学」(Artifact Aesthetics)时,人类扮演的是感知者与鑑赏者的角色,人类的灵魂在这里完整地成长。荒野(Wildness)的存在提供了我们到野地去创造感知的根源,换言之,保存荒野便是保存了「被感知对象」的存在。李奥帕德在书中描写「狼眼中的绿火」,诉说「闪电打入悬崖」,「冒烟的石头碎片唿啸着掠过耳边」,「闪电击裂一棵松树后……一片闪闪发光的白色木片,长度约有十五呎,它深深地戳入我脚旁的泥土里,然后立在那儿哼叫着,就像一把音叉」,这类令人为之震慑的「野性之美」;也描写了葶苈这般路旁植物的「微物之美」。野地的多样性与人类感知的多样性恰成正比,而且它与人工美学有极大的不同:自然界有时带给人辛苦、痛苦与伤害(比方登山、溯溪,或被野兽及蚊虫侵扰),却也会构成独特的个人与群体经验。从这观点来看,每一种生物与地景的消逝,都是美学上的损失。李奥帕德说接触自然不是「按住板机向上帝索取肉」,也不是「在桦树皮上写下拙劣诗句」,更不是开着车「累积哩程数」。他认为,这种方式都是将休闲建立在「战利品」的观念上。而具有美学内涵的接触,有赖于「感知能力」,因为人类置身于自己所欣赏的对象之中。感知能力的特征是:不会消耗任何资源,也不会稀释任何资源的价值,具有丰富感知经验的人,相对较会去深沉思考人和自然的伦理关系。
因此,李奥帕德认为健康的生态系本身就具有美学价值,「自然美学的声音就是保护政策或土地管理的重要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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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我协助「生态关怀者协会」的陈慈美老师接待研究李奥帕德的专家──北德州大学的柯倍德教授(J. Baird Callicott),他又为我理解的李奥帕德,带进了更深一层的体悟。随着时代的变迁,土地伦理已不再是「圣经」,它面对新的解构生态学(The New Deconstructive ecology)、社会生物学(Sociobiology)的挑战,前者从更多的生物研究资料,提出一个无组织、多元而彼此不协调的组织典范(a plurality of mutually inconsistent organizing paradigm),来诠释多变、难以预测的生态系。后者则以基因学、演化学的概念,质疑了以伦理为核心思维的李奥帕德式生态学。
更有一些学者,批判李奥帕德是「生态法西斯主义」(Ecofascism),比方说哲学家艾肯(William Aiken)和法莱(Frederick Fene)就曾经指出,如果从土地伦理的立场出发,作为人类文化的准则时,必把个人淹没在集体、种族、部落或国家的荣耀之下。
李奥帕德的后继者对这些批判与新挑战,并未一味捍卫,柯倍德就认为他的观念若要在今日仍具有生态学上的可信度,就必需被修正,或是强化。我想这是今日重读《沙郡年纪》的深刻意义之一:一本书的内容与读者,应该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成长,书中不够清晰、过往熠熠生辉的概念得以被重新思考、反省,这样的书才堪称经典,这样的读者才是经典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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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重读这本书,依然让我着迷的仍在于李奥帕德当时如何建构超越时代的思维,更特别的是,这样的思维是透过如斯的诗意语言表现出来。
当他提到每种生物都有内在价值或原生价值(intrinsic value or inherent value)时,他不用艰涩的哲学词句,而是说「自从冰河时期起,每年春天,沼泽便在鹤的喧嚷声中醒来。构成沼泽的泥炭层,位于一个古老湖泊的凹处;鹤群彷彿正站在属于牠们自己的历史中,那浸湿了的几页之上。」当他想说人类得尊重其他生物的生存权利,因为物物相关时,他会说:「我以为狼的减少意味着鹿会增多,因此狼的消失便意味着猎人的天堂,但是,在看了那绿色的火燄熄灭后,我明白狼和山都不会同意这个想法。」
而当他想讲述生物身上具有不可取代的美学价值时,他会说:「物质的『魂魄』(Numenon),它和『现象』(Phenomenon)正好成一对比──后者是可计算、可预测的,即使那是最远一颗星的摇动和转动。北方森林的魂魄是松鸡,山核桃树丛的魂魄是冠蓝鸦,沼泽地的魂魄是灰噪鸦,而长满刺柏的山麓丘陵的魂魄则是蓝头松鸦。鸟类学书籍并没有记录这些事实。」
这也是我向所有读者,而不只是对关心生态,对自然科学、环境伦理有兴趣的读者推荐这本书的重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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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提出白蚁群体是一个有机体的科学家马莱(Eugène N. Marais)曾这样描述大自然的「无道德性」──「自然界从来没有流下怜悯的泪水,就算最美丽、最善良的生物受到伤害,自然界也不会出手保护。」但他也认为,身为灵长类的我们最特别的就是,拥有观察事物因果关系后,产生新记忆与行为模式的能力,在所有的动物里头,人类在这点走得最远。即使自然界并无道德性,但人类文化里的伦理、美学思维,仍然在人类演化史上,重新界定了人类的魂魄。李奥帕德曾将梭罗的名句「野性蕴藏着世界的保存」(In wildness is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world),更动了一个字,成为「野性蕴藏着世界的救赎」(In wildness is the salvation of the world)。或许,这是人类做为一种生物,又想超越生物本质的严苛考验。
柯倍德曾在整理美国历史上跟保育有关的决定后,发现许多案例「受到美的激励多过责任上的期许。」(more…motivated by beauty than by duty)他当然认为这还不够,因为在李奥帕德的哲学里,土地美学、伦理责任,以及科学研究,也是一种社群关系。
纯粹以自然科学的角度来思考做为一种生物的人类,我们生活在马莱所说的冷酷无情、从未流下怜悯泪水的自然界。但人类多么想从这样的自然界里重新定义自我的形象(就像我们多么看重自己在所爱的人眼中的形象),这从来就是一种伦理上、美学上的救赎。
【初版作者序】 有些人离开了野生生物也可以生活,有些人却做不到。这里的随笔就表达了后者所感受到的欣悦与所面临的窘境。
在文明进程开始摈弃自然环境以前,野生生物在人们眼中,就像晨风和落日一样理所当然。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就是:为了追求更高的生活水准,是否值得牺牲自然的、野生的、自由的万物?只有和我一样的少数人会认为,看到大雁给我们带来的快乐要比看电视所得到的快乐更生动自然,寻找一朵白头翁花的美妙情趣与言论自由一样,都是不可剥夺的权利。
我承认,在机械化生产为我们带来丰盛的早餐之前,在科学为我们揭示野生动植物从何而来、如何生存之前,自然环境里的这些东西几乎没有多少人文价值。因此,全部矛盾就归结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这些少数派看到了进化过程中的递减定律,反对我们的人却没有看到。
人们必须根据事物的状况调整对策。这些篇章就体现出了我的对策。它们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叙述的是,我和家人在远离现代生活的简陋木屋中过周末时,观察到了什么景象,产生了什么感受。威斯康辛州的这个沙地农场,先是被日趋庞大与进步的社会耗尽资源,之后又遭到了抛弃。我们则试图用铲子和斧头,在这座农场上重建我们在其他地方失去的东西。正是在这里,我们进行寻找,并仍能找到上帝所赐予的美粮和无穷乐趣。
这些木屋随笔按照月份先后排列为「沙郡年纪」。
第二部「随笔」(编按:本书编排为第二部「地景之书」,另增录第三部「乡野沉思」),其中细述了我生活中的一些插曲,它们让我明白,我的同行者并非步调一致。这一逐步加深的认识过程有时是痛苦的。四十年来,我在美国大陆各个地方亲身经历的这些插曲,对于各种可被共同归结为「自然资源保护」的议题,是很有代表性的例证。
第三部「结语」(编按:本书编排为第四部),其中提出了一些逻辑性更强的观点,科学合理地解释了我们这些少数派所持有的不同观点。只有对我们非常有认同感的读者,才会费神思索这里提出的具有哲学意味的问题。可以说,这些随笔告诉了我的同行者,应该怎样做才能恢复我们应有的步调。
自然资源保护并未取得应有的进展,因为它与亚伯拉罕式(註)的土地观念毫不相容。人们认为土地是属于自己的商品,因此滥用土地。只有把土地视为我们所隶属的群落,我们才有可能带着爱与尊重来使用土地。只有通过这种途径,土地才能在机械化时代的冲击中倖存下来;也只有通过这种途径,在以科学为主导的情况下,我们才仍有可能收获土地奉献给人类文化的美学价值。
土地是一个社群,这是生态学的基本观念;而土地应该得到爱与尊重,这一观念则是伦理学的延展。土地能为人们带来文化上的收获是早已被广为接受的事实,但近来却常常被人遗忘。
这里的文章,试图融合以上三种观念。
当然,关于土地与人的看法,会受到个人经历和偏见的混淆与扭曲。然而,不论如何,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们日趋庞大与进步的社会,如今就像患上了疑难杂症,由于时刻担心经济状况是否良好,竟至失去了维持自身健康运作的能力。整个世界都如此贪婪地要求得到更多的浴缸,结果却失去了制造这些浴缸所需的稳定性,甚至失去了关掉水龙头的必要能力。在这种时候,最自然、最有益的行动就是,适度地放下那些已过于泛滥的物质享受。
要达到这种观念上的转变,我们必须重新看待自然的、野生的、自由的万物,并对那些非自然的、被驯化的、失去自由的事物重新加以评估。
——奥尔多•李奥帕德 一九四八年三月四日于威斯康辛州麦迪逊市
【增订本序】 一九四八年,奥尔多•李奥帕德去世时,《沙郡年纪》还只是草稿。这些手稿由李奥帕德之子卢纳进行编辑,于一九四九年成书出版。之后,李奥帕德生前从未发表的另一批随笔和日记也由卢纳加以整理,并在一九五三年以《环河》(Round Rivers)为标题出版。
这里的新版本包括《沙郡年纪》的全部内容以及《环河》中的随笔。文章的排列顺序在此有所变更,其中的两篇随笔被合併在一起,旨在避免重复,并更好地呈现李奥帕德的主要观点。重新编排之后,本书初版序言中所介绍的各个部分发生了下述变化:第二部已被重新命名,第三部调整为第四部,新的第三部主要选自《环河》。我们还修改了文本中一些有可能误导读者的过时引证。
很多人都曾阅读并引用过这些文章,然而,公众在强烈追捧「自然之美」的价值时,却遗忘了这些文章的主旨。比如在路边种些花草进行美化,这绝非李奥帕德所理解并宣扬的人与土地之和谐。美国一方面在立法中声称要保护自然之美,另一方面却计划着在两处极具自然价值的地方修筑水坝。在科罗拉多大崃谷修水电站的提案早已呈交国会,这样的工程最终会毁掉生机盎然的河流,大水将会淹没这一独特自然遗产的大部分地区。
若干年来,筹建中的项目还包括在阿拉斯加开发水电,所选位置将使太平洋沿岸的迁徙水禽因为蓄水而失去主要的繁殖地。许多个年代里,野鸭、大雁和其他鸟类每年都要飞过华盛顿、奥勒冈和加利福尼亚,但是水坝的修建,会在瞬间消灭这些鸟类的绝大部分。当年李奥帕德写下〈大雁的音乐〉时,这一切还都无法想像,而现在这种景况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到我们身上。遗憾的是,提议、拥护并实行这一计划的美国人,会以经济利益之由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尽管经济学不应成为决定性的因素,何况人们本可以寻找并採用其他可行的发电方法。
李奥帕德的孙辈这一代人,有的是大学校园里的叛逆青年,有的从事社会工作或参加游行,有的正在异域的土地上战斗。当年,奥尔多‧李奥帕德对于「野生的、自由的万物」作出了睿智的理解与雄辩,随着他的孙辈这一代人,观点变得更为成熟,而保护「野生的、自由的万物」也到了关键时期。
在吸引这些年轻人关注的所有事务中,大自然所面临的困境已然是最后的唿唤。人类对土地的冷漠态度,正在给野生的、自由的生灵带来毁灭。要遏止对自然的破坏,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把弘扬土地伦理的紧迫任务托付给年轻一代。
——卡罗琳‧克拉格斯顿‧李奥帕德&卢纳‧李奥帕德 一九六六年六月于华盛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