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谢世忠/国立台湾大学人类学系教授 人类学者专门为各个角落人群写故事,故事写得亲切,无论冰原老林沙漠山头,凡有人居,必能动容读者。本书此等效果鲜明,阅之喜悦,更一下拉人至亚洲地区万里迁徙的大时代历史情怀,对于叙事中的大妈大爹人物,不由产生敬佩之心。吴秀雀女士获有人类学硕士学位,年轻热忱,知道文化分析道理,也能细腻诚意与人交往,于是本书的成功,早有迹象。本人受邀写序,感到荣幸,稿子带在身边,台湾写到寮国,又转往东北亚,过年前交卷,为书的出版祝福。
台湾南投清境农场住有来自云南军队配上大陆东南亚尤其是缅甸北部非汉族眷属的人家。此事早有人知,当然就是人类学家,那是一九八0年代初期的宋光宇先生纪录。二次关注该批多元族裔社群者,依旧人类学圈内人,本人其一,清华大学孟智慧同学其二,主要均为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前三年的考察。又隔十年,如今的秀雀,集了大成,将摆夷(中国民族识别的傣族)与老黑(拉祜族)外加其他族民的资深女性,一一描绘,少女可怜,青年苦极,老来母性包容,自无邪童年缅甸一直到台湾山林披荆斩棘,现在则观光旅游兼有文创营造。每一老妈妈,都是经典生命史的潜在报导人,她们记忆犹新,观察敏锐,文化冲击震撼,讲出来的一件件事情,都是如此有趣有泪。秀雀很会写字,文笔清新,拿到新书,包准毫不含煳,一定一口气看完。
本人在美国唸书时,被教授期待成为东南亚泰学专家,回台教书之后,花比较长时间在原住民族群变迁议题,有点疏忽了泰寮文化专长本业,清境(事实上也包含桃园和高雄屏东的类同族裔组成社区)的研究,应是为自己重返东南亚作准备之举,此后就真的专心寮国的课题,年年跑那边田野。作为一名人类学家,实在不应就这么放着这边老田野地不管,当然心急得很,却也分身无奈,秀雀是我学生(国立暨南国际大学邱韵芳副教授)的学生,跑上清境,从此驻足。师公怠忽,师孙接棒弥补,方才稍稍宽解心头惦记着山上老友平安的压力。谢谢秀雀,表现可圈可点。
本书的优点不只是叙述了大妈们固有的「异族异邦异文化」老传统,也点出她们数十年融于夫婿云南地方生活方式的过程,更能加码探讨面对台湾本土与当下全球意识浓烈状况的景象。秀雀找题目,必花了一些时候,最终确定「舂辣椒的滋味」。这意味着作者认定特殊之制作与享用辣椒的种种行为观点,足可代表现在的清境女性生活,它是文化,是怀乡,也是族裔惯习,当年在山上,我也喜欢得要命,天天天下第一辣闯关,屡败屡战。
人类学的眼力,很快地可以分出清境「摆夷」三村的内部区辨情形,也可看透三村与村外资本家建盖欧风大民宿的划线所在,亦能听闻农场变动和村民关系转换的点滴。这些些都在延续,也不断有所变化,我和秀雀间隔的十年,纵然不是人事全非,也大有不同了,至少我的时代大爹报导仍多,而秀雀当今则全数大妈当家了。族人村民和外界互动增多,内在整合力道也有所加强,甚至加入投资赚钱或合作种花卖出等等,写出了适应与创造的双重努力。
人类学当然最重视文化。清境看到什么文化?单是「摆夷」一项,就够吸引人的了。不过,还是需要制造,才能产生效果。公部门和资本家首开宣扬与制作「摆夷文化」之举,那是我上山的初期。意料之外地,它不仅延续至今,越来越多村民不是予以配合,就是自己也来开创发明,于是各种西南少数民族意象(如丽江与西双版纳之名的餐馆),纷纷现身;「文化活动」如火把节和长街宴,就算根本不是摆夷家乡传统,也能短时间内习惯有它。观光文化与在地生活交融与共,写下典例。秀雀对这些都很了解,所以,写得清楚,也交代条理有序,值得好好阅读。
有这么一本书出版,留下人类刻骨铭心经验故事,秀雀立了功,清境大妈和她们的家人也辛苦了。半个世纪流转,异国异族变国人,大家应多多认识,用心体会皱纹干肤底层藏有的大妈勇不曲挠精神。
写于 大韩民国新济州
二0一五年二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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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的滋味
邱韵芳/国立暨南大学东南亚学系人类学硕士班副教授 如果你曾到着名的清境农场游览,除了与青青草原的羊群合照,入住如童话般不真实的欧风城堡民宿之外,可能也曾被那些写着「云南」、「滇缅」的招牌所吸引;尝过「摆夷料理」、参加了非常具少数民族风味的「火把节」,或听过和他们有关的异域故事。
这些在观光前台被标签为「摆夷」的人群,就是本书的主角─清境社区里的「义民」妻眷及其后裔。「义民」的前身是当年大陆沦陷后,投入滇缅地区的反共游击队,他们在异乡孤军奋战的经历,透过作家柏杨的《异域》一书,曾让许多读者为之动容鼻酸,但却少人知悉,现实生活中的他们有一部分在一九六一年以「义民」身份,被国民政府安置于南投县仁爱乡的清境农场,成为原住民乡中的非原住民,少数中的少数。一直到近年来,义民妻眷的西南少数族群身份被形塑成观光卖点「摆夷」之后,舞台上的镁光灯才又突然投射到他们身上。
比一般大众幸运的是,因为与我情谊密切的俩人─指导老师谢世忠教授和指导学生秀雀─先后在此做过民族志研究,我因而得以借由他们的人类学透镜,穿越历史,抵达观光客的凝视所无法参与的后台。
回想此书之前身,也就是秀雀2011年硕论的产出,应该是我在暨南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教书至今、十几次「助产」学生论文临床经历中,痛苦指数最低、成就感最高的一回。不像许多学生常在驶向硕论终点的路途中迷航失讯,秀雀总会主动前来「挂号」,尤其是一开始还抓不到哪些素材适合成为论文主题时。每回meeting,我都会花上一、两个小时津津有味地听她诉说田野里的故事,然后关键时刻适时喊停:「等一下,这个很有意思,你再说清楚一点……」。
当初秀雀对我讲述的许多人与事,如今转换成铅字,呈现在更多非学院的读者面前。身为催生者之一,兴奋欣慰之余,忍不住有很多感想与推荐的话想说。虽然先前已有一些学者做过清境义民的相关研究,但少有像秀雀的论文如此具有全面性:时间上从逃难、农场安置、回归地方行政体系,一直谈到返乡,以及当代的社区营造与观光;空间的范围则涵括了三个义民新村(过去研究多只聚焦在较知名的博望),并且透过共食、庙宇节庆、社区会议、观光等不同的镜头聚焦,细腻地探讨三个义民聚落内部,以及对外─与週遭体面的「新移民」之间─微妙的人际互动关系。
不过如非特别提及,读者们应该不太能感觉出这本书原是一本硕士论文,因为里头少有艰涩的学术词汇或论述,而是由许多引人入胜的人、事,以及物所构成。人类学研究所有一个很大的特色,就是里头的老师和学生们原先所学大多非人类学,这些五花八门的背景、技艺不仅让教学相长,也不时碰撞出令人惊喜的火花。秀雀学的是美术与设计,我读论文草稿时深为其细致笔触所构图出的画面美感所吸引,便鼓励她放胆写下去;秀雀非常热情,她的指导老师也不遑多让,俩人加起来的double份热力,让这本书处处可感受到「人」的实质温度,如大妈们在饭桌前娓娓道来的离乡与逃难经历,不时抒发感慨用家乡语唱起歌来的场景等,在在让秀雀的论文读来能获得情感与感官上的双重触动。
如此偏散文式的抒情风格,让这本书看似不那么学术,但其实本质上是一部非常「人类学」的作品。每回课堂或演讲上提到「文化」,这个如今彷彿人人都能琅琅上口的概念时,我总会特别强调,真正重要的文化绝大部分无法从报导人口中「访谈」出来,而是蕴藏在平凡的日常生活细节当中。而这正是人类学者的专长所在。秀雀的论文最精彩之处,就是对于「日常」的细腻描写与分析,其中,又以「食物」这个主题最为精彩。在她香味俱全的文字引领之下,读者可以看到舂辣椒、冬天腌制的腊肠腊肉、烤粑粑等这些报导人所暱称之「我们的菜」,如何透过食材的取得、烹煮、制作到分享一步步的过程,成为传递清境义民人群两代之间情感与认同的最真实媒介。
然而如何才能领略、进而以文字再现这些报导人「说不出」的文化?秘诀就是所谓的「田野工作」(fieldwork)。许多人误以为到了研究地点,与当地人进行面对面的访谈就是做田野,这其实是很大的误解。人类学的田野是一个漫长而渐进的过程,需先建立关系,然后借由「参与观察」慢慢地让自己浸淫其中,熟悉当地日常生活的纹理。我自己在田野中常是透过吃来建立关系,秀雀更厉害,她不只和报导人共食,还和大妈们一起做菜,并且成为家户之间私家口味的传递者。
但没有一个田野是容易的,且如同人生,绝不可能只会上演平顺、美好的戏码。还记得秀雀初进田野未久时,曾和我提及参加一个社区会议的实况,两方人马发生激烈争执,非常「鸡婆」性格的她一开始不知所措,但最后决定站出来安抚双方的情绪。我听得心惊胆跳,没料到结局是她不但让现场降温,还因这个突发事件拉近了与报导人之间的距离。冲突其实是人际互动的常态之一,但要选择闪躲还是面对,无论是在田野当下或是日后的论文呈现,都是身为研究者需要非常小心拿捏的课题。秀雀的论文不避讳谈冲突,但很重要的是,她能以有厚度的描述让读者深入冲突背后的脉络和情理,进而理解无论是上(博望)、下村(寿亭、定远)或是内(自己人)、外(新移民)之间,关系乃是流动的,看似难解的对立可能只是人生某个横断面的显影。
出版前夕,秀雀邀请她的「师公」,同时也是硕论口试委员谢世忠教授写序。谢老师爽快地应允,让这本书非常难得的同时收纳了我们师生三代的文字。老师回覆秀雀的信中还俏皮地问了一句:「妳书出版,万一比妳们邱老师太鲁阁大作卖得好,怎办?哈!」
怎办?再好不过了啊!学生青出于蓝是身为老师的荣耀,而且我相信,透过秀雀这本书,能让更多读者得以穿越炫目但缺乏厚度的观光前景,发现后台更精彩的日常人生;同时也期待,他们能因此认识人类学,并且开始懂得细细去品尝它平实却又如此迷人的滋味。
2015/2/6 于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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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起撒落一地的珍珠
廖嘉展/新故乡文教基金会董事长 坐在门口,老耄的一群义民吸着「唿噜,唿噜」响的、大大圆圆竹管子做的烟斗,嘴角冒出一缕缕白烟。冬天,白烟映着对面奇莱山头的白雪;夏天,映着如棉花糖般的朵朵云海。这一唿一吸,流去55年,只是,老耄的义民一个一个掉了,那满脸胡腮,说话「嘎来嘎去」的乡音也越来越少了。
28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山上,中山堂内,墙上高高挂着泛黄的照片,是颗颗流离的勋章。这勋章是用血泪,用生命换来的;是用思念故乡,是用没有未来换来的。如今,配戴这勋章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28年前是青壮人口大出走时期,会读书的二代,开始在外面打拼。留在山上的,学着务农,从苹果、梨子,开始毁木辟土,种上一片片高山高丽菜,浊水溪对岸静观、平静部落的泰雅族人来帮忙,用头颈勾着一篓篓的菜,穿梭在甚陡的山坡上。无法务农的,慢慢地把土地租给平地人;平地资本漫漫上山,接待外来游客的旅馆发达起来。义民的村落淹没在一栋栋的欧风洋楼中,不仅不起眼,有了自卑感,甚至怀疑起自己,「我是甚么人?」
比起对岸的部落,他们称作「原住民」,可享有各种少数民族的福利。这里男男女女,义民们和眷属约有十来族,有汉人的阿兵哥和云南缅甸一带的少数民族,因着国民党的败退,因缘际会的结伴而行,从《舂辣椒的滋味》书中,我们才一窥这些大叔大婶们如何历经千辛万苦,如何忍受异地孤寂,如何重返故里,如何重新思索自己的身分,如何重新勇于面对自己身分,挑战自己的身分;在苍茫的天地中,又遭遇921地震及之后的多次台风的严重侵袭,大清境地区的这些不被政府正视的少数民族,他们如何在地震之后的社区营造与观光发展走出自己的道路来。
回想28年前初访这些村落,充满神祕感与不信任感,义民们排排坐在中山堂前吸着水菸斗,眼神望着远方,不知他们想着的是甚么。台湾是他们陌生的地方,地处一隅,也鲜有台湾人认识他们。在那遥远封闭的环境里,彼此的神祕与不信任,成为在台湾少数民族中最特殊的地方之一。「自己人」和「外人」成为这互相理解与接受的关键。秀雀从一个外人,透过同学的关系,长期的往来,渐渐从一个「外人」变成「类自己人」,以至于有相当的信任关系为我们探索那秘境,不管是地理的或心理的,让《舂辣椒的滋味》这本书成为水沙连研究的重要着作。
对于「自己人」来说,这本书也有相当的参考价值。从中肯的口述里,让彼此的想法被看见;对于「自己人」的历史与情感,无疑发挥重要的传承与典范移转作用,让这些部落的大叔大婶们重新跃然于纸上,让属于义民们的精神与价值,再经过55年之后,被有系统的诠释;与现代社会的发展连结,让台湾社会撒落一地的珍珠,重新被串起,被欣赏,成为台湾多元文化共生不可或缺的一员,就像舂辣椒的滋味一样,是那么强烈。在令人无法逃避且必须面对的过程中,《舂辣椒的滋味》自有其历史定位与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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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人,这山事
李立劭/滇缅游击部队三部曲之《边城启示录》、《南国小兵》导演 民国一○○年初,纪录片《边城启示录》正在进行后制作。夜半时,我常在剪接台上望着这些滇缅游击队老兵们的面孔,一字一句来回咀嚼着他们身上的历史,斟酌着在有限的篇幅完全展现他们的思维,并望着镜头中秀丽山景下这群被历史遗忘的人们,我心想「在一九六一年的大撤退时,这群疲惫的游击队携着泰缅山境里的老婆,不管是摆夷、阿卡还是佬黑……,当他们来到这个南方的岛国,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未知的人生路?」
这个想法,让我决定要用影像继续来完成他们到台湾后的故事,也催生了「滇缅游击队三部曲」的系列纪录片计划。就在那年初春,我开着吉普车来到了清境,从博望新村开始走访。三月初,理应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但那天却是酷寒不已,隔天合欢山边竟下起了三月雪。我走在博望的村内,一阵阵浓雾迎面而来,淹没了远方的山影。就跟那些村中大爹的水烟一样,一吐一吶中,他们在丛林里的记忆油然而生……。
接下来的两年,我陆续在台北─清莱─帕党─埔里─清境山间跑来跑去,认识了村中大爹大妈,以及他们的孩子;也认识了秀雀,以及她的这本论文。
与其说这是部人类学的论文,倒不如说这是本关于这座山中的食物、历史与文化的踏查书。秀雀有别于其他关于滇缅游击队来台的论述,她以食物及女性的视角,来观看这群淹没在清境观光表象下的真实生活;从滇缅少数民族大妈们的眼中,来表述迁台后,被安置在清境农场这群垦荒者的记忆。
自古以来,对滇缅地区的少数民族来说,国界是模煳的、是移动的,从云南撤退的国军与地方民兵、马帮和逃出的难民与其相结合,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组成了命运共同体;从云南边境到缅北,组成了绵密的游击队防线,在高山丛林中生活与作战。
初期为了反攻云南的需要,底层的游击士兵是不允许结婚的,直到了战争末期才解禁。当地的少数民族妇女,也就顺理成章成了阿兵哥择偶的对象,因此撤退来台的滇缅游击队配偶们,多达十几个种族。在汉人大历史的书写中,她们自然是被忽略的一群。
由于「滇缅游击队三部曲」的第二部《这山人那山事》,是同步拍摄清莱的帕党与南投的清境,描述滇缅游击队落脚山林的垦荒史。这同一群生命共同体,在一九六一年后,却各自发展出不同的历史样貌。除语言与文化某种共通性外,留在这群人身上,最能够被体现传承的,便是那「妈妈的味道」。独特的饮食文化将这两座相距千里的山头,连成了一直线;相同的米线、相同的粑粑、相同的腊肉与辣椒,香料,靠着品尝,直觉地验证了他们的血脉关系。秀雀用女性特有的微观,讲述了因战争而离散的历史心情,在困苦的见晴(清境)农场生活初期,这群女性,她们如何把孩子们一个个拉拔到大,直到第二代长大成人,变成仁爱乡原民山区中的少数外省人;他们下山就学、工作、讨生活之后,试图融入都会的尴尬,终究绕了一圈却又回到儿时的清境山上,重新开始寻找妈妈们的味道。流连在舌尖的记忆,成了寻找认同的起点……。
在这本书中,我看到了大时代悲剧历史下的温暖怀想,一切只因那令人怀念的舂辣椒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