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节录)
纳中华入台湾 杨儒宾教授是台湾思想与文化史界最重要的学者之一,对新儒学的研究尤其受到重视。在甲午战争一百二十週年他推出《1949礼赞》,作为回顾台湾历史、纵观中华文化的反省。这是一本奇书,选在此刻岛上如此躁郁不安的时机出版,尤其意味深长。
一九四九是个危机四伏的年分。这一年共产党席卷大陆,成立人民共和国。国民党退守台湾,延续了民国命脉。两岸自此对峙,时至今日,仍然无解。一九四九也是充满创伤的年分。六十万国军残兵败将退守台湾,近百万大陆难民仓皇奔逃海外。而岛上人民在二二八的剧烈考验后,短短时间又被抛入另一波戒严戡乱的狂潮中。恰与人民共和国的论述相反,一九四九带给我们的联想是失败、离散、耻辱与忧患。
杨儒宾教授理解这些关于一九四九的记忆,却另辟蹊径,提出不同看法。他要为一九四九贯注正能量。他认为,一九四九年所带来的迁徙与暴虐固然血迹斑斑,但从大历史角度看,台湾因缘际会,却成为华族文化最近一次「南渡」的终点。永嘉、靖康、南明,无不是分崩离析的时代,但北方氏族庶民大举南迁,带来族群交汇,文化重整,终使得南方文明精采纷呈,以致凌驾北方。
台湾在非常时期,承担了不可能的任务:不但接纳了北方的军民,也吸收了各种知识、文化资源。自由主义的民主思考,儒家的礼乐憧憬,还有殖民地时期的摩登文化在此相互激盪。即使在白色恐怖的年代里,有识之士不分本土外来,持续他们的理念与坚持,多少年后,才有了今天众声喧譁的局面。杨儒宾因此反问,如果没有了一九四九,没有了台湾,今天以共产党统领的「中国」文化,还剩下了什么?
台湾政治在太阳花运动后有了大翻转。在反中成为时尚的此刻,本土的爱台的杨儒宾无疑干冒大不韪,写出统独两面都不讨好的文字。他至少触犯了三项禁忌。他「礼赞」一九四九,推崇台湾作为「南渡」文化的终点,俨然将台湾置于大中国历史的脉络里。这令死守台湾「主体性」的忠臣义士们情何以堪?其次,杨儒宾认为中华民国政权纵有千般不是,但为台湾作为政治实体的国家观念、主权意识、文化传承带来基础,即使以反面教材视之,依然有其贡献。这样的论点中共政权必然侧目以对,独派人士更要兴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怒。同样引起争议的是,杨儒宾强调儒家所蕴涵的人文愿景及「东亚民主」模式,因为一九四九以后的台湾,有了绽放的可能。对此奉行种种时新主义的同僚要斥为保守,而在「孔子学院」氾滥全球的今天,他的立场也似乎左支右绌。
但细读《1949礼赞》,读者会发觉杨儒宾的论述远较上述复杂。我们可以挑战他的论点,但无从忽视他的用心。越俎代庖,我对上述论点有如下三点理解以及辩难。
杨儒宾谈一九四九与「南渡」,批判者可以视为对他大中国文化的效忠,殊不知这些批判者自己才是最效忠「中国」的一群人。他们眼中只看到一以贯之的中国,并且无限放大,因此也无从摆脱爱恨交加的情结。杨儒宾提供的视野,与其说强调「中国」传统的赓续性,不如说是提醒「中国」传统的断裂性。作为国家政治实体,「中国」是现代的发明,历史不过一百多年;作为一种文明衍生的过程,「中国」的驳杂与裂变千百年来未曾停止。
我认为「南渡」作为事件,本身已经带来历史、文化、政治的质变。如果「南渡」是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就隐含了中华文化内部衍异、断裂,寄生,再生,甚或灭绝的可能。杨教授批评者,不论红蓝绿,困于古典的一统史观,不愿也不能耐心看待这一论述的颠覆意义。许倬云、葛兆光等学者近年一再提出华夏文明内,华与夷、汉与胡的此消彼长,自古已然。五胡乱华、永嘉之乱后,中国北方有四百年由胡人统治,华夷混杂自不待言,而南下汉人对南方种族文明的吸收或融入,不断产生奇花异果。靖康之难以后,南北人口大迁徙,南方气象一新,北方燕云十六州等地则有八百年不属华夏「正朔」。更不提蒙元和满清「外来政权」对整个大陆的统治。
当彼岸大一统论述铺天盖地而来时,杨儒宾思考大一统的对立面。这一对立面里有多少朝代、「国家」、种族和文化兴衰起灭,懒人包版统独论哪里愿意正视?在一九四九这样的时间点,历史陷落,政权递嬗,杨儒宾看到中华文明──或他所谓汉华文明──又一次转型。血腥苦难的代价已经付出,后之来者除了铭记、检讨创伤与不义,也更要化危机为契机。这是杨的愿景,也是他解释,与解构,大中国史观的方法。
与此同时,杨教授一片菩萨心肠,遮蔽了「南渡」的阴暗面:历史上南朝的命运多半不堪。远的不说,一六四五年,当清军已经兵临南京城下,南明弘光帝小朝廷还在酣畅淋漓的党争内斗。郑成功独力开台不过三代,就被自己的子孙送交「清领」。历史的诡谲恰在这里,知识分子的愿景和政治现实之间的龃龉从来如此。
这就带到杨儒宾面对中华民国与一九四九的态度。中华民国是现代「中国」的肇始者。如识者所论,这一政权一方面推翻封建皇权,却也继承其领土主权与政治合法性;中华人民共和国其实延续这一矛盾。一九四九年国民党迫迁台湾,风雨飘摇中对政权的保卫不遗余力。七十年代后,共和国进入国际舞台,民国的正统性愈益受到挑战,何况岛上自决意识的兴起。过去二十年来历经统独攻防,「台湾」必也正名乎的口号甚嚣尘上,「中华民国」已经被幽灵化。
王德威
序二(节录)
黄土地与蓝海洋 杨儒宾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这一班至今仍然时相往还,亲爱精诚。同学们嬉笑怒骂,挖苦打闹,从不避嫌。然而对外人,我们都羞于承认是儒宾的同班同学,不是为怕他满头白发洩露了共同的年龄机密,而是唯恐别人误以为我们的学问都跟他一样好。
儒宾以第一志愿考入台大中文系,早有青云之志,数十年教书研究从不改其乐。从楚辞、老庄、易经,到瑞士心理学家卡尔.容格,他研究的范围何其深广,旁征博引,总能以独到的创见启迪人心。我虽然老爱打趣他、捉弄他、跟他抬槓,其实偷偷认真拜读他的论文,当真是「我腹无才,得三分之教,茅塞顿开」。
近日他忽然传来一叠论文,说即将出书,嘱我作序。这次的议题更具争议性,竟是才不过一甲子之前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
我虽常为人作序,却多是吴侬软语,随兴而作。为「一九四九论」这样掷地有声的论述作序,深知自不量力。但是舍不得放弃沾光的机会,再说既然另有重量级学者王德威作序,我的序自然不足为观,也就不必羞惭,因此大胆承应,同时决定保持软语本色,也好让人知道同学不一定同才。
说到一九四九,通常我们想到的是「撤退」、「迁台」、「毋忘在莒」这样带着创伤的字眼,儒宾却别出心裁、隆重地用了「礼赞」。
他聚焦一九四九年,却如鲲鱼化大鹏,翱翔于历史的纵长与云空的广袤之间,将我们带向不一样的视角,看见不一样的一九四九。
先看那片黄土地。千年的历史是千年的流徙,自从永嘉、靖康、南明以来,汉民族早就不断南迁,台湾或许可以说是迁徙的最后一站。
再看这片蓝海洋、海洋上最美丽的福尔摩沙岛。四百年的历史是四百年的海纳百川。不断接纳着四海而来的移民,最关键的是一六六一年郑成功驱荷入驻,一八九五年日人据台,然后就是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败退入台。
黄土地与蓝海岛屿的接榫原来竟是既定的走向,也是必然的命运。
对岛屿来说,每一次的移民潮,都可视为一种入侵,带着不可避免的威吓,甚至改朝换代的伤痛。一九四九从政治面来看苦难从未间断,高压统治、二二八、白色恐怖,谁言容易忘怀?但是如果抽离政治,换个角度从文化面来看,岛屿的收获却是无与伦比的璀璨辉煌:大批的文官、学者、作家、艺术家、教育家,带着深厚的文化根柢以及败战后的省思而来。为了维持法统而建立的故宫博物院、中央研究院、中央图书馆等等,意外地使台湾从偏安一屿的闽南文化、殖民文化,跃升而为中华文化的主流,进而扩张影响到南亚,立足世界而无愧。
此所以儒宾要「礼赞一九四九」!
作为同学的我,却不免要担心,出身中台湾农家,任教于清华大学,又曾投身反对运动,儒宾的「礼赞」难道不怕背负「卖台」的耻笑吗?所幸书中蕴藏在礼赞背后的,是一片显见的苦心孤诣,他细述灾难带来的历史机会,更肯定台湾本土的创造力。一介书生耿耿直言,但求有益民主社会,无愧历史长流,虽千万人吾往矣!
移民固然带来丰厚的文化资产,然而如果不是台湾人民本性的坚忍宽厚;如果不是暗自茁壮在日本侵略之下的台湾汉文化;如果不是长期的接纳所养成的胸襟与胃口,怎么可能承载得起这样突然而至的大量、重量又多省多样的移民?怎么可能消化得下这样满汉全席的文化飨宴?
陈怡蓁
自序(节录) 这本书本来是为作者个人而写的,没有成书的预期,它只是个人寻找自我定位的纪录。身处八方风雨交会的岛屿,不管是个人的或是社会整体的方向,都不是那么容易摸索出来的。我先是心虚地反思诘责,独白式地自我与自我对话;接着或正经或不正经地将个人的反思化为群议的话题,有人赞成,自然也有人反对;然后因缘聚会,遂有文字。
有了短文,对自己已有交代。这些短文如果能静躺于期刊或电脑中,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本无不可。书内的文字多是常识之言,常识到日常空气的程度,没有什么好张皇的。但我们这个岛屿有些特别,常识通常特别缺乏。有些朋友看了书中的一两篇短文,颇有感,认为我的常识不见得那么「常」,「识」至少是见仁见智,但岛屿上应当有此一论,借以中和空气中一种过度炙热的有识之见。
作者生在冷战形成不久的年代,距离一九四九大撤退不过七年,我们这个年代成长的人是唿吸冷战时期「不沉的航空母舰」上的空气以建构主体的。「不沉的航空母舰」是冷战时期西方国家对台湾的想像,也是台湾当局时常用以自我安慰的咒语。在一次聊天中,一位政大哲学系的朋友说道:「我们这一代的人的生命是有共性的,大家阅读广文书局的一些新儒家文字、商务印书馆的一些钱穆着作、慧日讲堂的一些印顺佛学、志文出版社的西方翻译、水牛出版社的存在主义文本。接着是进入大学后的戒严法松懈时期,我们从党外杂志获得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我们从台大、师大附近的书摊,获得课堂上学不到的另一批左派的知识。于是平静的知识基盘开始摇动,接着世界观动摇,然后是怀着各种不彻底而聊可自赎的心情进行反叛。」
这位朋友说得很实在,我与周遭不少朋友都依循这样的轨道长出了自我。我们这群在后一九四九大分裂时代生长的人别无选择地,被命运狠甩在东西冲突与古今交会的衔接点上。我们个人生命的成长与框住我们生命的世界一起演变,时代的浪潮推着我们穿越蒋中正、蒋经国、李登辉、陈水扁,以至即将被穿越的马英九的时代。然后少年子弟江湖老,愤青被流光带入哀乐交集的中老年。
我们成长的共性是我们行动的原点,它框住了我们的视野,框住既表示具体化,也表示限制。不知从何时起,或许从国会全面改选后,我觉得自己已不需要耗神在伟大的政治议题,人生大有事在。但反而在政治热退烧后,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对台湾了解多少?悬疑逼出通路,我的撤退反而导向了另一种方式的进入,我逐渐相信内藤湖南的「文明迁移说」有相当的解释力道,台湾可能是汉文化南移在地理上的终点站,而一九四九则是汉人南迁在历史上最后的一波。很凑巧地,我的结论在姚嘉文律师于狱中撰写的《台湾七色记》里找到了印证──虽然姚律师可能不赞成这本书的论点。
本书原来以「1994论」命名。刘勰说:文体的「论」字意指「述经叙理」,高头讲章,庄严得很。本书如何能论?思考再三,乃易今名。笔者当初所以想加「论」字,只是表示此书确实代表一种史观,一种与个人存在的价值观息息相扣的视野。书中论:一九四九是中国史上第三波具有深刻历史意义的大移民潮;是台湾史上最关键的年分;民国学术是台湾学术的骨干;台湾的存在对整体华人文化有独特的意义,若此总总,信者自信,疑者自疑,历史解释总是横看成岭侧成峰,没什么不可以论的,也很难说服别人自己的拙见到底有何卓见。但窃以为台湾舆论舆图上若少掉此段议论,总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