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花和它的影子 詩是語言之花、乃至宇宙之花,其奧祕與宇宙深層的現象有關。說「詩之道,非常道」,其與宇宙之道並無不同,可能很多人不相信,即使寫詩人亦然。因此談詩隻能像談論花的影子,就影子的形似和搖動,試圖觸及詩的真貌,於是也隻能模擬近之,很難真正說得清楚。尤其是詩之味或詩形成之根本究因就像花之香,是沒有影子的,其傳達還得看個人修養和領會,更難將其妙處說予人聽。
即使如此,有時還是不得不說。而談什麼是詩、自己怎麼寫詩,和論述他人的詩,是完全不一樣的路數。前者是搔自己癢處、甚至揭自己短處或瘡疤,偶而還覺得過癮或痛快。後者若說得好,很像偷窺或不經同意揭他人底細,說得不好隻像是隔著靴搔他人的癢。
前者是我樂意的、喜歡做的,即使很像硬要把金針度予人似的。後者常是應邀參加各式研討會,推拖不瞭,隻得頂著頭皮硬乾,認真讀書一陣子,對某位要研討的詩人想齣甚至擠齣什麼新穎的說法而且還要自圓其說,因此其實多是痛苦的,常是漫長的一兩月甚至更長時間的自我摺磨,這本書的十篇論文便是這樣的結果,而且大半與香港大學的黎活仁長年推動颱灣詩人作品研究有關。
其實之前在大陸的作傢齣版社已齣過一本論文集,叫《桂冠與荊棘》,也收瞭一半與黎活仁辦的研討會相涉的論文,那是更早寫的,因此完全未與此書重疊。
寫這些論文的最大好處是,竟然可以認真地把一個詩人的詩乃至一生行誼稍加追蹤研究瞭一番,即使追索歸納齣的隻是一堆花的影子。然後試圖把這堆影子整理一番,用一些奇奇怪怪的說法,比如大膽到使用「物理化學」(physical chemstry)中的一些科學理論、甚至相對論的質能方程式加以推演,給一個自己都半信半疑的說法。最麻煩的是,很像科學實驗似的,做少數幾個實驗,就要歸納提齣一個結論,然後用這個結論再去推演尚未來得及做的其他實驗。比如〈偶然與必然―周夢蝶詩中的驚與惑〉中以氣態液態固態的「物質三相需求能量圖」與周氏的身心靈三態作比對,得齣如下結論:
由上述「身心靈三態需求能量圖」大緻可看齣,他的生命觀與宇宙觀,早期是「驚多於惑」(能量需求快速走高/外在時代影響/偶發機緣),其後是「惑多於驚」(能量需求維持在極高檔/反思求道/生命睏境),最後終知人生與宇宙的深義,尤其中衍發齣「驚惑同觀」(能量需求大為降低/不假外求/一即一切)的生命美學,且越後期「瞬時自如感」頻率越高。
其實學者或讀者碰到這些圖(參見書中)一定很頭痛,不知其如何冒齣來的,通常隻有略而不讀。這倒無妨,因為任何評論莫不是用花影在模擬花,本來就不易說清,那又何妨多一個不同路數的說法呢?
但讀者對較為感性的歸納說不定興趣就高些,比如一樣在〈偶然與必然―周夢蝶詩中的驚與惑〉一文中說周夢蝶:
他不忮不求、卻是情癡一個,他如僧如丐、對人又常以十報一,他是頑石,他是幻影,他是螢火,他給瞭後世詩人很難追隨的身影和典範。
因此他的詩每一首都是「直到高寒最處仍不肯結冰的一滴水」,凡心太重的人很難仰首一窺究竟,俗塵落滿身的人很難理解他的真和他的清澈,用情不深之人很難明瞭他內在強烈的陰性的、柔軟的、阿尼瑪(anima)特質。他也是當前兩岸詩人最靠近禪、最能麵嚮宇宙之根之心之所由、而又最終能明白自己一無所知也終究敢一無所有的詩人,他應該是自有新詩以來最靠近生命底質也將之寫得最透底的詩人!
歸納有時是不得不然,卻不免危險,比如說他是「自有新詩以來最靠近生命底質也將之寫得最透底的詩人!」一定有人不服,但也無妨,因為這是更靠近感性的個人主觀意見罷瞭。
又比如說到商禽,在〈約束與湧現―商禽詩的形式與精神意涵〉一文中,寫的是:
他是用語言畫畫的詩人,他的詩隱涵瞭六分的夏卡爾(Marc Chagall, 1887~1985)、三分的米羅(Joan Miro, 1893~1983)、和一分的魯迅(1881~1936)。他的詩兼有夏卡爾的冷、米羅的趣、魯迅的刺,但卻是更內斂的、是苦澀而憂鬱的。他的每首詩都是一麵窗,開嚮一齣齣悲劇的人生舞颱,他一生所經曆的人生體驗絕對比他們三位都精彩,卻還沒有他們一樣的耀眼光芒,他是站在時代的缺口上,被時間與戰爭、夾帶東西方文明的大河,沖刷削磨得差一點不見的眾多小石礫中的一塊頑石,但未來終究是會突顯在新詩史上的一粒晶鑽。餘光中說「六○年代,不少『難懂』的詩,或虛無,或晦澀,往往以此自許,但是真能傳後的傑作寥寥無幾」,那「寥寥無幾」中絕對少不瞭商禽。
因為魯迅《野草》的散文詩形式是商禽一生奮鬥不懈、終於青齣於藍的形式基砥,而夏卡爾尚可追索的自然式超現實、米羅非理性難以邏輯思索的書法式超現實,正是商禽超現實手法的兩大路數。他在散文詩上的開創與影響兩岸恐難有人可與他匹敵。
在寫到詩壇不老的頑童管管時,則於〈不際之際,際之不際―管管詩中的生命熱力和時空意涵〉一文中說:
在「不際之際,際之不際」(沒有界綫的界綫,有界綫也等於沒有界綫)這一點上,管管天生就是好手、能手、高手。比如他九歲大瞭還吵著要喝奶,他媽媽不得已隻得背著他到村子裏求有奶水的年輕媽媽,給一碗碗香甜的乳汁,卻又死皮賴臉說非自己所求,他可說是「一村子的母親們」一起養大的,「一村子的母親」與自己的母親是沒有分際或界綫的。這種「沒有母奶界綫」的成長過程既殊異、又不尋常,世上恐不易有他例,因此一方麵推遲瞭他的童年歲月,一方麵也推遲瞭他的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甚至不是推遲,而是「同一化」瞭他的一生,乃至他一生都在尋找「沒有母奶界綫」的人生。
「界綫」的解除,現實中是不可能的,是從意識及理性上去瞭解「有界綫」與「無界綫」的分際乃肉眼的限製,「同一」有睏難,「同一感」仍是可能的。「不際之際,際之不際」二句齣自《莊子》之〈知北遊〉:
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
意思是:使物成為物的,與物沒有分際,物若彼此有分際,是物自己使之有分際;沒有分際的分際,即使有分際也等於沒有分際。這是要從根本態度、角度、和眼光上,展現自身的生命熱力,於萬物中找到「同一化」或「同一感」(界綫解除的感受),即使僅是短暫的解除也無妨,而這正是管管的生命和詩的特質。
至於〈持「序」不斷―瘂弦書序中的虛靜美學〉一文則由瘂弦早年與友人季紅的來往信函,探討其「詩創作的未竟之業」及「編輯的偉業勛業」間與其如何在「大引力中保持一個真我」的關係,並由兩厚冊的《聚繖花序》中的書序看齣,若能在「激情」與「悲壯」間取得奇妙的「均衡」,將是其心目中文人精神卓越的典型。而其「真我觀」乃積極的超功利的又有所作為的「光明種」,可以為人間點亮「無盡燈火」。最後將其「美思力三質素說」(藝術性、創造性、思想性)、「自因共因他因三因說」、「小我大我無我三層界說」……等等思想整理列錶,以理解其文藝美學的思維路徑和視野。
在〈天地與障礙―鄭愁予詩中的顔色與意涵〉一文則透過鄭愁予詩創作曆程中的顔色變化,看齣詩人的
顔色詞匯由無(或白)到色澤斑斕(藍/紅/白乃至各色)末瞭又迴復到無(或白)的詩路曆程和不同境界。並以大腦的功能與拉康幻象公式做推論,得知「左腦化」(眾生/人間)「右腦化」(自然/天地)的相互關係,而唯有如鄭氏先拓展「右腦化」(天地)的能力纔有可能持赤子之心進入被「左腦化」(眾生)過度的人間,達至一種拉康幻象公式所未觸及的「右腦過後再迴到左腦」(自天地迴到眾生)之境,即若能先經曆「未經分化的齊一,人和自然之間、人和同儕之間不言自明的瞭解」之冥閤體悟再迴落人間(見自己見天地再見眾生,或王傢衛所說「還的過程」),那或是另一種較不同的人生路數,而這或是鄭氏詩中顔色詞匯變化的終極意涵。
談到隱地時,於〈承載與流動―隱地詩中的船舶美學〉一文中說:
隱地(柯青華,1937-)是一位行走陸上的「航海傢」,他的身體是船,爾雅齣版社是船,筆是船、書是船、每一首詩也都是船,甚至咖啡杯是船、每一頓美食也都是船,帶他去到傳承品味的各個異鄉。每一條船的「承載」都不隻是「過去之承」和「現在之載」,而是為瞭「未來之航」、為瞭航嚮不可知的神祕而「流動」。……當他在陸上滑行時,整座城都是大海,高興時就停泊在讀者的窗前或書桌前,氣餒時就停泊在自傢齣版社地下的書山堆裏。也不一定要在陸上滑行,尤其五十六歲(1992年)的中壯年纔開始寫詩以後,他會改用氣墊船或飛船,輕裝簡從,以文字的鉚釘打造快速的遊艇,用十八年的時間縱橫呼嘯過詩海,讓他過瞭七十歲猶覺年少。恍惚此時他纔敢對時間和生死大神吹鬍子瞪眼睛,詩文字的「極簡」和「有限」,已讓他感受到「無限之航」的愉悅和魅力。
上述所有「船」皆有各自不同的承載負重、和流動方嚮,但他的人生觀與世界觀卻是建構在「終極船舶論」上,因為世上再大輪船的宿命仍然是:
最後會沉沒,我也會沉沒,隨後趕來的獨木舟、小帆船和紙船一一都會沉沒。但是我們怕什麼呢?曆史會記載我們的航程,雖然曆史也將沉沒,沉沒纔是這個世界最後的命運。
此話冷靜、理性、卻深具穿透力,更是紅塵世間最殘酷的現象和實景,即使如此,「人最難能可貴的特質在於明知會失去,卻仍勇於追求」,像在說,即使「花之影」也罷,至少它是美的,至少曾暫映心中,而「一瞬之美」不就是詩嗎?
清代詩人李密庵曾作〈半半歌〉一詩,其中有「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一半還之天地,讓將一半人間,半思後代與滄田,半想閻羅怎見。酒飲半酣正好,花開半吐偏妍」等句,說的是事事預留退路、低調度日,屬於瀟灑風流行徑。但在〈站在蝕隱與圓顯之間―林煥彰詩中的「半半」美學〉一文中提到的「半半哲學」則即林煥彰生活本身,他一生大多立於山與海一半的地方、原鄉與都會一半的地方、養母與生母兩位母親一半的地方、成人與兒童一半的地方、完整教育與失學一半的地方,「一半一半」不隻是觀念,更是踐之履之的生活,也是他在兩半之間跳來跳去、逃來逃去的掙紮行徑。也使他後來迴頭,看到自己淒涼卻精彩的童年,因而走進瞭兒童詩領域,從此大放光彩,創造瞭林煥彰迥異於其他詩人純粹隻經營成人詩的特殊風貌。這也是因為林煥彰能在原有「現實」的「重復」中找到人生分歧點的「差異」,沒有把自己束縛在某個固定的世俗的傳統觀念中,因此能從被「現實」所「異化」的痛苦中(注視「重復」忽略「差異」)抽拔「逃逸」,將自身推嚮「人道化」的路徑(忽略「重復」注視「差異」),乃能創造瞭自己的新未來。
〈煙火與水舞―蕭蕭小詩中的空白美學〉一文中提及蕭蕭近七百首詩超過八成是小詩,此與他的「空」「白」思想或許有關。而他的詩集書名之所以會取「舉目」、「悲涼」、「毫末天地」、「緣無緣」、「雲邊書」、「皈依風皈依鬆」、「凝神」、「後更年期的白色憂傷」、「草葉隨意書」等充滿要與「天地風雲」對話的企圖或情結,且又如「毫末」、「草葉」隨意可被吹去的微不足道感,實非偶然。前幾本與「天」關係較大(「舉」目、悲「涼」、「雲」邊書),然後逐漸走嚮「人」(「緣」無緣、「凝神」、「後更年期」的白色「憂傷」)與「地」(皈依「風」皈依「鬆」、「草葉」隨意書)的糾葛。因此生長於鄉村田野、且「自小就從阡陌之間站起來」的經驗,對他而言,無比重要。「舉目」一望就是連綿不絕的天與白雲,因此當蕭蕭說「無限的空無限的白」這句話時,首先應是「經驗」的「無限的天『空』」與「無限的『白』雲」,日後纔是超驗的「無限的空」與「無限的白」等思想的建構。最初令他動心與深思的「天」之「空與白」成瞭他經驗之白之「小詩」、與超驗之思之禪不虞枯竭的源泉。
而於〈束縛與脫睏―從身分認同看渡也詩中的情與俠〉一文中則談及渡也一生明裏暗裏都不斷要嚴肅麵對的最大難題,是他血液裏的身分認同障礙(母親是日人),這原非他所能決定,「身分」實為他人設置的界綫與障礙,「颱日之界之框」一生環視著他,使他逃脫睏難,自幼就傷痕纍纍。最後他是靠語言與想像力的自由遊戈而將之解構的,即使熔融不瞭這些彆人眼中所謂的國界與框限,一如他所說的:「人心太小,有所限,所以纔將國與國分界。如果心胸無限,豈有國界?」因這個情結的糾葛和解開過程,使他為瞭解放自身,一生遂在情與俠中奔闖,以設法超脫。這個情結也成瞭他創作的最大動源,作品乃能源源不絕。
最後在〈宇宙潛意識:解離與漫遊―以羅智成《地球之島》的末日書寫為例〉一文中,則從科學中電解質「無限稀釋溶液」的觀念入手,談到「解離」、「漫遊」與「一個人星球」一樣的荒島的關係。由此去瞭解羅智成何以是書寫孤獨的高手,他的筆下常不是一人、便是二人,很少超過三人,即使是第三者也常是「理想我」或「理想你」的另一化身。他是自現實或社會規範中擅長自我「解離」的能手,在群眾「外頭」自立為「少數」,遠離紛擾,自唱高音,因而能「漫遊」詩國,擄獲不少愛詩者和信眾。他很像走在眾多鮭魚之前先期「自唱解離」的「領頭鮭」,領先離開其誕生之河,領先展開一生無比漫長的「漫遊」,在離眾鮭有一段距離的前方以其生之本能、想像之本能追索尋討另一半靈魂的虛無或實有,由此衍生的「不覊不絆」的「情愛與形上學漫遊術」,的確迷倒瞭諸多孤獨無依的青年。
此序文等於本書的縮減版,先敘述十篇文章誕生的緣由,再略述大緻內容和探討方嚮。這些篇章當然也可當詩的導讀來看,即使稍顯深晦,但讀者若能因此略略感受到這些詩傢詩作中搖動的花之影、或一瞬之美,則也算不枉費心思瞭。此十篇文章中寫商禽、林煥彰、蕭蕭、渡也、羅智成等篇的完成必須先感謝香港大學黎活仁教授多年來的邀稿與催促;寫周夢蝶、管管、鄭愁予、隱地等篇則需感謝明道大學文學院院長,也是颱灣詩學季刊社現任社長蕭蕭教授這幾年來推動學術研究的號召與力邀,隱地那篇的完成則多少也與黎活仁教授的極力敲邊鼓有關。此外更需感謝颱灣詩學季刊社前社長、國立颱灣文學館前館長李瑞騰教授歸隊為詩社同仁後,登高一呼,主動齣任詩學叢書召集人,欲將多年來颱灣詩學的各項研究整併、釐清、歸納後齣版,乃能在極短時間內迴頭加以整理、應卯著齣書,否則不知又要疏懶擱置到何年何月。最後得感謝秀威的黃姣潔與盧羿珊小姐在編輯方麵的大力協助,使此書纔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齣版。至於書中的疏漏一定難以避免,則尚請方傢有以正之。
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