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在刺猬与狐狸之间 ── 我的知识分子研究之路 很多学者的学术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但对我来说,从事知识分子的研究却纯属偶然,不是我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我。我中学毕业后就下乡,在上海城郊的农场一待就是三年。乡下的生活虽然枯燥,却给我一个很好的读书机会。在乡下的三年里,我负责管理单位的图书室,看了不少书。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高兴坏了,赶快报名参加。复习的时候也是从从容容的,后来接到华东师范大学的通知书,成为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
为甚么要考文科呢?实际上,我的理科成绩也不错,考试时数学还是满分。但我对文科却有一种偏爱。我很喜欢文学,和那个时代的很多年轻人一样,对文学十分感兴趣,作家在那个时代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所以当时很想从事文学创作。在填报志愿的时候,上海的文科生只有两个大学可以选择:复旦大学和上海师范大学(那个时候华东师大和上海师大合在一起,我们进校后才分开)。我填报的志愿都是与新闻、中文、历史有关,但偏偏被华东师范大学政治教育系录取了,这是让我感到美中不足的地方。我在大学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该学甚么,兴趣很广泛,很难说有一个明确的专业方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选择专业,当时有三个方向可供选择:哲学、经济和政治,我选择了政治专业。大学毕业论文做的是关于苏联改革的研究。但在毕业留校后,组织上分配我到中共党史教研室,与陈竹筠老师一起从事中国民主党派史研究。我从事的第一个研究就是《黄炎培传》,接下来又做了一个《沈钧儒传》。我的研究生涯是从中国民主党派研究开始的。
一般民主党派研究专家都把民主党派作为一个政党史来研究,但我这个人常常想法比较特别。我喜欢文学,因为文学更多地涉及人的心灵和人性。别人从民主党派历史中看到的是政治,我发现的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民主党派特别是中国民主同盟,它的成员大部分是知识分子,尤其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我从事知识分子的研究纯属偶然,完全是兴趣的导引。我最早的两篇有关知识分子的文章,都是在1987年发表的。一篇是《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历史探索》,刊登在《走向未来》杂志第一期;另外一篇是《从中国的〈忏悔录〉看知识分子的心态人格》,发表在《读书》杂志第一期。前一篇文章我考察了古代的知识分子到现代知识分子人格的历史演变;后一篇文章我是从民国初年的着名记者黄远生写的《忏悔录》来看中国知识分子“灵与肉”之间的冲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1987到1989年连续发表了数篇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系列研究文章。这些文章在当时的“文化热”中受到了普遍的关注,《新华文摘》在一年时间里三次转载。我几乎是一夜暴得大名,完全是我最初未曾想到的。我一开始做这些研究没有任何功利的想法,只是出自内心的问题关怀和热情驱使。
这些文章为甚么引起如此大的反响?现在回过头分析,应该有两方面的原因。我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在80年代中期,中国思想界恰恰出现了“文化热”,现在被称为“新启蒙运动”。它的主题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一样,关心的是为甚么中国的现代化屡受曲折,问题究竟在哪里。当时的知识分子觉得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文化,是中国的传统文化阻碍了现代化的发展。因此,“文化热”的主题就是用西方文化来批评中国传统文化。反思传统文化,同时也反思文化的主体 ── 知识分子本身。我的文章之所以能够引起强烈反响,与当时中国思想界的这个热点有关系,所以这里面有一些幸运的成份。当然,这也与我的思想比较敏锐有关。我并不是一个仅仅满足于专业兴趣的人,对于当下思潮的变迁常常有一些观察和思考,从中发现一些问题,并将当下的问题意识转化到历史研究中去。当时我提出的一个核心观点是:中国知识分子总体上说缺乏独立人格,这成为中国现代化的障碍之一,也是中国文化的缺陷之一。这是我当年提倡的一个中心理念,它在当时的中国思想界引起了普遍的反响。
这是我学术生涯的第一段,是我学术研究的起步,主要以知识分子研究为中心,涉及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我研究生读的是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专业,思想史于是成为我的第二个研究方向,它与知识分子研究又是交织在一起,或者说,我是从思想史的角度切入知识分子的研究。这一段的研究可以说是激情式的,提出了一些敏锐的时代问题,但没有使理念流于空洞的口号,而是把它放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史里面加以展开,用历史的经验来论证。敏锐的思想离不开扎实的史料,我对“五四”以后知识分子的史料还是比较熟悉的。从1982年留校到1987年出山,我闭门苦读了五年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史料,至今还很感谢华东师大有那么好的一个图书馆。不过,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的我也有80年代“文化热”中许多启蒙者的普遍毛病,也就是说在研究背后有一个基本的理论预设:将传统和现代作为两个对立的因素,用这种二元思维的方式来加以比较,得出的结论就是中国的传统都是负面的,而凡是西方的就都是现代的,都是好的。这里面有一个很强的价值褒贬取向。这是当时的学术风气使然,我也受到了这样一种二元思维的影响。到90年代,我开始对这个二元思维进行反思。
当时我写作落笔很快,稿约不断。但是到1988年年底至1989年年初,在最风光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那个时候,我自身的学术积累是很有限的,从1982年到1987年不过五年时间,而在1987年到1989年连续发表了近十篇文章,而且还写了一本书,就是我的处女作《无穷的困惑:近代中国两个知识者的历史生涯》。这些把我所有的积累给耗尽了。虽然各种各样的稿约不断,但我有很强的危机感,觉得自己在重复自己,没有突破。我发现我对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缺乏深入的理解,很想停下来,到国外充实一下,以此摆脱这种稿约不断的困境,进行第二次学术积累。到了90年代初期,中国思想界一度归入沉寂,一些人转行了,另一些人自暴自弃。那个时候学术界没有甚么活动,就像一个很热闹的舞台,戏演到高潮突然中断了一样,一下子整个舞台空空荡荡,整个心灵是空虚的,寂寞,失落。在那段沉寂的岁月里,大家被迫退而结网,开始了冷静的反思。由于我对读书很感兴趣,而在前两年忙于写文章,几乎没有读书的机会,90年代初那个环境刚好给了我第二个读书的机会。80年代,在研究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时候,除了借助我比较熟悉的文化学和思想史知识之外,用得较多的是心理学的分析方法。80年代“文化热”的时候,心理学是很热的,我当时读了许多西方心理学的着作,能找到的译本都读了。所以80年代我的文章中有大量的心理学的痕迹,从心理分析的角度研究知识分子的心态人格。但了解多了,我慢慢发现心理学是一门行为科学,它所能达到的层次是很浅的,许多问题是无法用心理学来回答的。所以我觉得要拓展知识背景,从两个方面来努力:一个是把知识分子置于现代化的变迁里面来加以考察;另外就是从哲学宗教的角度来分析中国知识分子。
后记 上一次在香港出书,还是1993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了我的《精神的炼狱:现代化变迁中的知识分子》,那时,我还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青年学人,如今二十三年过去了,我已接近耳顺之年,新书的主题依然是中国知识分子。岁月流逝,时间似乎停滞了,知识分子的话题依然牵动人心,不由令人感慨:历史的变化是以百年为单位的,而个人的一生,实在太短暂了。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
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
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狄更斯在《双城记》中的名言,此刻再一次在天际回荡。对于这个陌生的时代,每个人由于所处的位置、利益和价值观的不同,竟然有截然相反的感受。这个时代变得撕裂、难以思议,但又须去理解、阐述、适应并改变它。
知识分子,与其说是一种职业,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已故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萨义德说,知识分子就是一些具有业余精神的人,对他们来说,研究不是为了谋生,而是像业余玩游戏一样,是一种爱好,甚至是一种天职。美国社会学家科塞,讲得更明确,说知识分子不是靠思想生存,是为思想而活着的人。知识分子典范地代表了启蒙一代人,有理性、有独立思考、有自己的意志力。用陈寅恪先生的话说叫“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孔夫子也说过类似的意思,“士志于道”。“士”是古代的知识分子,“志于道”有两层意思。第一,要探究和阐释个人、社会、世界乃至宇宙的根本之道,这是知的层面。第二,不仅要“知”,而且还要“行”,亲身实践自己所认知的道。用王阳明的话叫“知行合一”。这与卡尔‧马克思的精神不谋而合。德国柏林的洪堡大学,大厅楼梯的正面,写的正是马克思的名言:“哲学家重要的不是认识世界,而是改造世界。”
在中国古代,究竟谁能代表道?皇帝是天之子,似乎垄断了天命、天道。但令我尊重的、美国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权威张灏教授认为,中国古代有双重权威:一重权威是天子,代表政统;另一重权威是读书人,同样代表天命、天道,他们代表了道统。皇帝再有威风,也得尊敬孔夫子,朝拜孔庙,因为孔夫子代表着与皇权平行的另一重权威,这就是道统。皇帝是否代表天命,不由皇帝自己说了算,天命的解释权在士大夫那里,士大夫垄断了天命的解释权。因为同样秉承天命,所以才有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我把这些承担天命的知识分子,称为“文化托命之人”。
中国的知识分子,从古到今,常怀苦痛。这种苦痛被称为“忧患意识”,为家国天下忧心。一般人不会有这种意识,但知识分子会为与他自己利益不相干的事而痛苦。知识分子一定有家国天下情怀,对身处的地方、国家和世界充满了深切的关怀。知识分子天生就是情怀党,如果一个人没有家国天下情怀,还真不能算甚么知识分子。
也有些人说:“我总是在生活的表层。”不往深处去探究,处之安然,这就心安了。好奇心害死猫,很多事情你搞清楚了就很痛苦,看清了宇宙,以万物为刍狗,宇宙是残酷的;看透了人性,人性深处有幽暗面,会觉得很痛苦。所以郑板桥说“难得煳涂”,这是一种道家的活法。但儒家的活法一定要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打破砂锅问到底,把宇宙、人生、人性当中最深层的东西发掘出来,而且还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与黑暗搏斗,所以知识分子的命运通常与痛苦相伴,这是他的宿命,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再痛苦,也要往前走,像鲁迅笔下的“过客”那样。往前走,首先要的是再回首,从已经逝去的历史中吸取知性的智慧与精神的支撑。再回首,就是怀旧。对于我来说,我所怀恋的旧,一个是民国,另一个是20世纪80年代。因此,我的关于知识分子的研究,多是这两个时代的人物。
本书的简体字版2003年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两年后荣获国家图书馆首届文津图书奖,去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修订版,我在修订版中对文章作了大幅度的修订,仅保留了原来不到一半的内容,而调整了其中的六讲。我希望这个修订版能体现出我个人多年来在知识分子研究领域自己最满意的成果,既是美文,也有某种深刻性,更多地契合当下年轻读者对知识分子心灵世界的追求。原书的自序依旧保留,谈的是我在知识分子研究领域的心路历程,或许对有兴趣从事这一研究的年轻学者有些许帮助。这次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有意出版本书的繁体字版,感谢两个出版社老总的慧眼和睿见,希望港台的读者们也像内地的读者们一样,喜欢这本书。
作者谨识
2016 年3 月于沪上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