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代导读
生态与心理的融合与转化 缘起
「生态学」和「心理学」跻身学术领域,各自有着百年以上的历史,对当代民众而言,早已耳熟能详。1990 年代,原以研究「非主流文化」(counterculture)着称的美国历史学者西奥多.罗斯札克开始提倡他定名为「生态心理学」(ecopsychology)的新领域,号召生态学与心理学携手同行,前有1992 年他个人着作的《倾听地球的声音》(The Voice of the Earth),后则为1995 年由他出面召集主编的《生态心理学》,亦即本书,为时至今日我们所看到生态心理学的发展,吹响起床号。
当初出版此书的,却不是心理领域的专业机构,而是由美国最重要的环保团体山岳协会(Sierra Club)所出版。恰好与此书同年,远在台湾的荒野保护协会也在此1995 年诞生。就在荒野成立后不久,初得此书,志工们曾断断续续试译过部份文章刊载在当时的《荒野快报》上。2007 年荒野与山岳协会之间有些交流,继而在2009 年正式签订本书的中文版权。2010 年4 月,地球日40週年之际,荒野出版《生态心理学:复育地球;疗癒心灵》中文版,并发起「生态心理季」一系列相关活动,应该算是台湾正式引进生态心理学的滥觞。全书完成的过程原本很符合荒野志工共事合作的行事风格,由诸多志工们分头发译后再汇整出版。
尔后这几年,陆续有生态心理学圈的前辈,如澳洲的约翰.席德(John Seed),英国的玛莉- 珍.罗斯特(Mary-Jayne Rust)访台,示范带领本书中提及的众生大会(Council of All Beings)工作坊,以及身为专业谘商心理师如何将自然运用在心理卫生工作上。荒野保护协会也基于本书的理念,着手招训生态心理志工团队,从环运的角度发展相关的实作。心灵工坊出版社亦协助翻译出版另一本生态心理学文集,由英国的玛莉- 珍.罗斯特和尼可.托顿(Nick Totton)主编的《失灵的大地:生态心理学的反思与实践》。大约与此同时期,另一系列将自然元素和心理卫生工作结合的绿色照护(Green Care)领域,例如推动园艺治疗的台湾园艺辅助治疗协会,发展冒险治疗及荒野治疗的亚洲体验教育学会台湾冒险治疗专业领域工作者社群,以及动物辅助治疗、森林益康、生态疗癒⋯⋯等概念纷纷在台兴起,生态心理学及其相关的实务工作,的确逐渐萌芽茁壮。
然而因为荒野保护协会与山岳协会的合约到期,山岳协会亦已将原书的版权委由出版社代理。因此,荒野首版两刷有着墨绿及橄榄绿封面,编排朴拙生涩的旧版《生态心理学》也成为绝响。
所幸在心灵工坊接洽新代理商后,重新取得中文版权,也因此得能让这本学习生态心理学绝不可错过的经典书籍,以更专业,更友善于读者的版本在2017 年再度问世。
新的版本由荒野保护协会与心灵工坊合作出版,由荒野提供旧有的译文,重新校正修订,整合多处译名,加上较多的译註,再加上全新的设计与排版,相信可以带给读者更好的阅读品质。惟憾原书最末还有一篇由欧卡纳冈族(Okanagan)印第安原住民珍妮特.阿姆斯壮(Jeannette Armstrong)所撰,名为〈地球守护者〉(Keepers of the Earth)的文章,再度议约时仍未能收录。
走进生态心理学
然则生态心理学究竟在探讨哪些融合生态学与心理学识见的思维呢?以西奥多.罗斯札克(Theodore Roszak)对其进一步的开展为骨架,以及用此书的内容为例的话,生态心理学大致继续发展出:
1. 生态学与心理学的逐渐融合
生态心理学包括走向生态的心理学,也包括贴近心理的生态学。本书由得过联合国环境奖的雷斯特,布朗(Lester R. Brown),赐序〈生态心理学与环境革命〉,探讨传统的环境运动路线应该要多关切环境运动对民众心理层面的影响,以及如何向心理学的知识寻求理论与实务上的资源;继而由荣格心理学重要大师詹姆斯.希尔曼(James Hillman),为文〈以地球为度的心灵〉,评述心理学在科学化的过程中掉入二元论的典范后,该如何唤醒自己,打开生态尺度的视野。而主编罗斯札克的〈当赛琪遇上盖娅〉一文,更接着具体勾画出两个领域交会的大地图,一方面让环境主义工作者从早年的「悲情绿人」,有机会变成慈悲的新角色,使环运人士成为心灵疗癒者;另一方面,也让心理学圈扩大关切的范围,进行「心理学绿化运动」,以期有朝一日建构出一套不只关心人类,而是「关照整个地球的心理学」。生态学和心理学两个原本遥远的领域,倏乎出现携手合作的契机。
2. 在心理治疗的实作中技术性地运用生态学的识见
后现代思想解放了许多传统心理治疗里固有的框架,其中有许多思考即在检视治疗是否只能限制在小小的会谈室中?是否在面对个案的情绪反应时除了用内在情结诠释,也该认可其在真实世界中的意义?心理卫生的工作是否该与外在真实世界多些互动?是否可以引入与自然相关的元素进入心理治疗的实务工作中?也因此,在心理治疗或更广义的心理卫生工作中,出现如书中所谈到的荒野疗法,引进原民文化的萨满技术,此部份可参考〈荒野效应与生态心理学〉、〈荒野之道〉、〈萨满式谘商与生态心理学〉等文。这或许对规范森严的心理治疗圈而言还太过另类,但过去十余年,国内的园艺治疗、冒险治疗、荒野治疗、森林疗癒等模式的确正一步步推动中,值得心理卫生圈期待其发展得更健全。而即使在既有的治疗规范中,〈荣格心理学与世界无意识〉、〈垂死行星之治疗〉、〈大地受伤,谁来回应〉、〈完形疗法中的生态扎根性〉等文,仍值得治疗师们玩味思考如何在现有的治疗工作中,多些与生态思维的串连。
3. 研究人类对地球的情感联结
在生态心理学的理念中,人与地球、人与自然万物之间,有着与生俱来,或者更溯源来说,从亿万年演化路程而配备进众生之间的各种键结,当然也包括情感上的联结。这可以参考〈当赛琪遇上盖娅〉文中提及威尔森的「亲生命性」,罗斯札克倡谈的「生态无意识」、「生态自我」,以及〈荣格心理学与世界无意识〉中埃森史塔特结合到荣格学派「世界无意识」等概念,在在试图让我们相信人与世界间有着深植心灵深处的地下根系相连结,并可能成为后续环境运动值得倚靠的信念。即便没有理论的阐述,〈哀悼生态〉文中提到诸多环境关怀者对各种生态浩劫的嗟叹,其实关心环保的读者们也一定在不同的场合真实地感受过人与自然的情感从来不曾断离。
4. 寻求以环境为基础的心理健康标准
套用主编的调侃,如果只以精神医学的诊断系统为标准的话,人类如何滥用自然、破坏赖以维生生态体系的自伤伤人行为,都不足以构成心理异常的诊断。这固然不是精神医学原本关注的定位,但若扩大当代心理卫生的概念,当家暴、性别平等、网路成瘾等议题成为心理卫生工作人员随着时代进展而应该新增的研习时,一种有可能毁灭生态体系的文明型态却不用接受心理面向的检视,就变成房间里一只坐在电动按摩椅上的大象了。〈我们快乐了吗?〉、〈一心消费的自我〉对当代西方消费文明提出心理层面的检讨,〈人与自然关系之精神病理学〉里对人类演化成如此自毁的生活方式,提出好几种精神病理学上的解释。莎拉.康恩在〈大地受伤,谁来回应?〉文中提到的「物慾障碍」,〈生态式知觉的技巧〉引用大卫.亚伯兰「集体近视」的概念为开端,也可能是看待人类问题行为的诊断答案。或者近年另一个流行的非正式诊断「大自然缺失症」(nature deficit disorder),也值得我们自省一番。人类原原本本应有的心理健康状态中,到底该和大自然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5. 在顾及整个世界的条件下重新定义「精神健全」的意义
循着将环境列入心理健康标准的考量,生态心理学描绘更宽阔的精神健康意义,大致上是从一个只在乎个人或自身物种利益,自恋自大自我封闭的个体,转变成对週遭环境更敏锐、更同理,对週围非人讯息也更具有通透性,放下自我的宰制与控制慾,从「嗜分隔的自我」转化为「关系中的自我」,成为真正与世界万物相互连结,扮演好相互依存网络中的一份子。这在〈儿童发展之生态心理学〉、〈井神之辱──女性主义心理学与环境危机〉、〈女神之心〉等多篇文章中渐渐浮现出来。或许我们仍难定义精神健全的规则来供人遵守奉行,但「寻求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多多少少成为一种正向的标竿,促成「绿活」、「慢活」等制衡竞逐式生活型态的替代选项,也复兴了「天人合一」的心灵向量。
回顾与省思
然则在生态心理学问世二、三十年后的今天,身处台湾,这个看似美妙,兼有理论与技术,甚至带有几分生命哲学意味的学门,能带给我们什么省思呢?
自从生态健全被经济发展绑架之后,生态心理学想帮自然生态偿付的赎金,原本奠立在若能提高心理的价值,应该就能降低以金钱衡量价格的比重。这个想法的确有些进展。随着不丹国王旺楚克(Jigme Singye Wangchuck)提倡以「国民幸福总值」(gross national happiness)来衡量国家发展,人们对传统GDP(国民生产总额,gross domestic product)式的经济量度的确产生反省。「世界快乐地图」、「世界快乐报告」等研究的问世,的确让心理价值稍稍受到重视。
同时在个人层次上,似乎每个时代总有一定比例注重性灵发展的人,抛下世俗的物慾,寻求某种自足圆融的生活模式,除了宗教的修行之外,也可能像陶渊明,也许像嬉皮,也或许是近年媒体爱报导放下光环工作返乡「半农半X」的新世代。生态心理学提供了某种诠释,让这一条道路成为可理解的、合理的选择。做为理论和教案的支援,生态心理学也因而滋养了不少实务工作的诞生或转化,从生态旅游、环境教育、自然体验内容的丰富化,到园艺治疗、冒险治疗、森林疗癒的萌生,环保团体亦引进众生大会或心灵风自然体验等新工作模式,原本就常运用自然山水的灵修团体也可在此中找到现代化的依据。
这些都算是具体的贡献,但这所激起的波澜,相较于全族群的人口数,似乎沧海一粟,只回盪在一个令环境工作者担心的极低比例,恐怕比任何一型新手机的使用者还要少得多。许多人不免担心生态心理学中浪漫地倡导人与自然的心灵相连,只是又一次中产阶级酒足饭饱后的风花雪月,对于还得汲汲营生的黑手小老百姓而言固然缺乏说服力,对于窃国者侯的大黑手们更缺乏劝阻力。
这或许是心理学的宿命,借用政府改造后的架构为量尺的话,这个社会秤了心理卫生工作的斤两,也不过给了半个司的砝码;环境资源才刚能升级为部;如果立部最久的经济面向不能更积极地看到生态及心理做为社会资本的重要性,心理思维的加入,只是在软资产上再加上软资产,不容易吸引看惯硬资产的现代人。
同时,这或许也是心理学的本质,做为一种阴性的力量,虽然在台面上总是不及阳性的政治、经济那样抢眼,但其实不论任何时空,心理力量在社会中的翻搅,却也随时扰动着政治与经济原有的步调。君不见自古诸多天灾,以及后续在社会上激起的心理涟漪,常常成为经济崩解、政权轮替,甚至宗教改革的序曲。只是连心理学家也很难以在当下说得明白,想来也就不需要低估心理软力量对硬体制随时散发出的影响力。
也许一门思潮,几本书,几场演讲或活动,丢进人类大社会之后就像砂糖入海一样地溶化。让我们借用心理学的信念,相信这些一路累积下来看不到、讲不清的思绪,沉积成为一个社会的集体无意识后,即使还是看不到、讲不清,终将成为另一道命运在未来改变我们全体。
陈俊霖╱荒野保护协会常务监事、台湾心理治疗学会常务理事
原书推荐序——心理篇
以地球为度的心灵 所有心理学探讨的核心议题只有一个:「我」在哪里?「我」何所始?又何所止?「他者」又始于何处?
在其大部份的发展历程中,心理学理所当然地认为,有一个具有意向性的主体,亦即自传式的「我」(biographical “me”),负责职掌及承受一切的作为。大部份的心理学史便把这个「我」定位在个人之内,而所谓的人也不过是用肉体的皮囊和其直接的行为来界定。这个主体充其量不过就是「躯壳里,以及与其他主体间种种关系中的我」。「自我」(ego)这个术语常被用来涵盖这整套哲学系统,而自我所承载的一切则称为「经验」。
过去二十年来,与此主题相关的一切都曾被详细检视、拆解,甚至摒弃。后现代主义解构了连续性(continuity)、自我(self)、意向性(intention)、认同、中心性(centrality)、性别及个体性(individuality)。建立一套传记式连续体(biographicalcontinuity)所需的记忆完整性,已受到挑战。「自我」的一致性在多重人格(multiple personalities)的冲击下,也显得分崩离析。在所谓「投射性认同」(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机制运作的片刻,可以将远处的客体也紧附在「我」的心中,让自己深信如果没有这些客体,自己也活不下去;反之,即便是我个人身体的某些部位,有时也可能变得非常疏离,以致于自我残破的身体形象甚至视那些部位为独立个体,无法感受这些部位,俨然犹如「他者」。「他者」距离的远近该如何界定?这是否就是「全然的他者」(Wholly Other),犹如鲁道夫.奥图(Rudolf Otto)深信的「上帝」一般?或者,这个「非我」天生就是与我相关的他者,如马丁.布柏(Martin Buber)所谓的「祢(Thou)」?倘若我们再也无法确定自己就是记忆中的自己,那么我们该在何处划下「我」与「非我」之间的界线呢?
只要我们一天无法确定「我」的边界触及多远(是在我的皮囊中?在我的行止间?或在我个人送往迎来所形成的影响与轨迹之间?),我们又如何能界定心理学的范围?既然心理学的首要任务是要探讨并描绘主体性(subjectivity),当今的我们又如何能清楚定义心理学的范畴?但,这却是一个必须要做的工作。
在此,「心理学」(psychology)一词就如字面所示,是研究心灵(psyche)逻辑之学(logos)。这意味着所有心理学在定义上来说,都是深层心理学(depth psychology),一是因为它预设行为背后还有内在的祕意(情绪、反思、幻想、感受、思想),二则是因为从两千五百年前的赫拉克利图斯(Heraclitus)开始,人们即已认为灵魂深不可测且无法捉摸。因此我认为所有心理学派在定义上,终极而言都是一种又一种的治疗,因为它们都涉及对灵魂的探讨。
心理学的历史中,有个例子可以清楚说明「我」与「非我」之间的切割是多么武断。法国理性主义式的心理学,继笛卡儿(Descartes)、马利布杭雪(Malebranche)和拉.美特希(LaMettrie)之后,宣称动物没有任何意识(consciousness),甚至没有痛的感觉。这是个使动物截然有别于人类的极端划分方法。后来这个分界逐渐模煳,康德(Kant)同意动物拥有感觉,但没有理性。达尔文对表情的研究,见证了人与动物之间深厚的相似性。随后,当本能与天生释放机制(inborn release mechanism)学说赋予动物有限的推理能力时,动物与人的距离就更近了。如今从动物身上耙梳出越来越多如「人类」般 的特质,有些特质甚至更超越人类的意识,致使人与动物分界的本身也开始受到质疑。
为心灵和心理学划定界限的争论,因为无意识(unconscious)概念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我们无从为人类的认同感划定界限,因为它从我们清晰的醒觉状态,延伸隐没到幽暗的梦境、斑驳的记忆、本能和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发情绪里。自从「发现无意识」以来,各种关于人格的复杂理论,都必须承认无论我所谓的「我」是什么,它都有部分根源自并非我所能主宰和觉察的领域。这些无意识的根源,或许埋藏在任何所谓「我的」以外的领域,反而比较像荣格所谓的「类心灵体」(psychoid),半物质半心灵,犹如心灵与物质的融合体。这个类心灵体的源头指的是生命的物质基础。比如钙在分类上属于无机物,但存在于骨骼时,便能在生命体中受到生命活动所驱动。从物质的观点来看,这些类心灵物质具有反应;而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这些效应则可被视为意向(intentions)。人们用来改变心理状态的各种合法或非法的药物,更对原本无法接受这种理论的成千上万平民百姓,证实了类心灵物质学说中的物质意向性,或物质的「生命性」(liveliness)。所以,同样的问题又来了,心与物的分野究竟在何处?对运用心理学做为疗癒方式的先贤而言,心灵的最深处与生物躯壳(佛洛伊德)以及世界中的物质(荣格)是相融为一体的。
我在这里回顾这些众所週知的心理学理论基础,是为了说明人类始终存在于更宏观的自然世界里。既然组成人类的物质和世界相同,这件事也就理所当然,怎么会有别的可能?然而心理学的实务往往漠视这些事实的重要性。
西奥多.罗斯札克在探索生态心理学的《倾听地球的声音》(The Voice of the Earth)一书中,的确正视了这些事实。他延展了荣格的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和佛洛伊德的原我(id),从中得到合理的结论,认为这些术语所指的就是「世界」。
要使深层自我适应于集体无意识和原我,就等于是适应于有机与无机的自然世界。更进一步来说,一个人要与「自己深层的自我」调和,需要的不仅是一趟探索内在的旅程,也需要和外在世界的环境和谐共存。我们无法将最深层的自我限制成「在里面」,因为我们并不确知它是否同时也,甚至完全是「在外面」!如果相信罗斯札克、佛洛伊德和荣格的说法,那么,最深层的集体和无意识的自我就是自然的物质世界。
自我与自然世界的分界既然是人为的,我们可以将此分界线定成肉身的皮囊,或顺着你的心定到多远都行,甚至远及蔚蓝的大海和遥远的星子。但分界本身的重要性,远不如觉察到划分界线的动作本身具有不确定性一事来得重要。这个不确定性使心智再度充满好奇,使新思维得以进入心理治疗的世界。或许处理我的感受,并不比处理附近环境的空气品质来得更「主观」。或许在我家院子用化学药品除草,和我内心对待自己的童年回忆,代表着同样程度的潜抑(repressive)作用。或许我深层内在自我中无意识承受的虐待(abuses),比起我周遭生态环境时时刻刻遭受的滥用(abuses)还相形见绌,而我也是这些破坏伤害的共谋或参与者。察觉自己是个受害者,可能要比承认自己是个加害人容易多了。
然而我们必须要了解,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分野固然是人为武断所订,却有其必要。实务上我们习惯为某一领域界定范畴,在此即是心理学领域。领域有了范畴后,才能基于其范畴内发生的事情,发展出自己的思想典范。但这张所谓「心理学」的地图,只是不确定性疆域中的一小部份;事实上,这张地图可能只是某个小区块被过度放大后的放大图。因此,对当前世界所承受的鉅大灾难来说,心理学徒然鼓励我们不成比例地过度重视人类的情绪、关系、愿望、与愤懑。
心理学所造成主观主义的过度膨胀,已使之自食恶果,因为回到治疗室来的各种病症,正是这些心理学理论所引发的,诸如:人格本身就是无法遵循心理学所划设的种种规定的边缘性障碍(borderline disorders);耽溺在自己主观的情绪中,所谓的「成瘾」(addictions)与「复原」(recovery);无法将外在世界纳入个人的知觉范围的,被称为「注意力缺损障碍」(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s)或「自恋」(narcissism);以及因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解决要在现实世界中达成个人自我实现(self-actualization)这种过度期待,所带来的淡淡的忧郁枯竭感。
我们可以指控治疗式心理学吹捧了个人的内在世界,夸大其重要性,且有系统地漠视了外在的世界,这种夸大是心理学理论在拒绝涵括并抵御真正宏观世界时,所出现的补偿作用。
简言之,如果心理学是研究主体的学问,而主体的界限又无法确定,那么不论情愿与否,心理学将与生态学融为一体。
对深层心理学而言,这个融合过程暗示着,改变「外在」的世界,可能和改变我自己的主观感觉一样具有治疗性。我身在「其中」的「恶劣」处境,指的可能不只是忧郁的心情或焦虑的心智状态,也可能是我白天办公的密闭巨塔,夜间寝身的市郊特区,或者我用以往返这两地之间壅塞的快速道路。
环境医学和环境精神医学已经开始研究真实的场所和物件,如地毯和窗帘等物,对人类各种精神障碍的影响。某些假设认为有些癌症会在近期产生失落感的人身上发病,失落的是什么?仅指个人的失落吗?或者个人的失落感使人有机会发现更庞大,却更少被意识到的失落,即自然世界的缓慢消逝,一种整个文明共有的流行性失落?若真是如此,那么深层心理学和生态学的结合意味着,要想了解今日灵魂的病症,得从了解外在世界的病症开始,了解世界所承受的苦难。……(节录)
詹姆斯.希尔曼(James Hillman)╱荣格分析师、原型心理学创始者
中文版推荐序──环境篇
寻找环境运动的曙光 2017 年元月,全世界关心环境的朋友,内心应该都五味杂陈,甚至是忐忑不安。
因为美国总统当选人川普即将上任,从他竞选时对全球暖化气候变迁的证据嗤之以鼻,当选后又任命素来对环境保护非常不友善的大商人担任部会首长,这几个月的国际情势除了让全球的有识之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之余,不禁让人反省,环境运动与环境教育数十年来,对全世界的发展究竟有没有发挥作用?为何在人类文明面对抉择的十字路口时,会有这么令人不解的顿挫?而且这些完全违反多年来环运人士理念的竞选言论,俨然成为社会主流?不然川普怎么会当选?
这世界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想一方面来自于恐惧,因为全球化竞争与社会典范转移,许多人面对失业的恐惧与物质生活匮乏的担心,使得人们无心思考数十年后的问题。
另一方面是人的惯性思考,认为环境问题是假议题,环保人士喊了那么多年狼来了,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至今每个人不是活得好好的。
其实,时代的变化,通常是渐渐的,渐渐的,一些微小的,片段的,零碎的改变,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先似乎庞大坚固的结构就土崩瓦解,然后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真实世界的进展,往往不是线性的,而是曲线,存在所谓临界点或崩溃点,这对我们习于「昨天是如此,今天还好,所以明天也应该还可以」的线性思维,是很难理解的。
环境问题,往往是非线性的复杂系统,尤其是大气和海洋生态,都是非常复杂的系统,也是「非线性」的系统。所谓非线性就是你对这个系统施以某一程度的改变时,它的反应不会和你的施加的力量成比例地反应,换句话说,有时候只有一点点改变却产生很大反应,有时给它非常大的力量,它反而没有多少反应,甚至会和原先预期的方向相反。
这种非线性的系统,是因为有太多正回馈与负回馈互相的干扰消长,很不容易去预测,因此,在全球暖化的研究与观察中,可以看到许多矛盾的数据或现象,因此也会落入「数据会说话没错,但是一个聪明的科学家会让数据说他想要说的话」这样的陷阱。
对于「怀疑论者」而言,我想重提在一九八○年代欧洲因环境议题论战所发展的观念「预防原则」。
所谓预防原则就是指面对环境议题时,即使科学证据还没有得到百分之百肯定的因果关系,就应该採取行动。因为历史告诉我们,对于环境危机,一旦发展到十分肯定「就是这个罪魁祸首」时,往往情况已糟糕到无法挽救的地步。
再以通俗一点的方式来讲,我们搭飞机买保险,显然不是因为「确定它一定会失事」,所以我才花钱买保险,而是只要有会发生的可能风险,就会付出一定的代价来预防吧!
另外一个因素,也就是人类内心的恐惧与不安,1992 年在巴西里约热内卢举行的地球高峯会议中,美国前副总统高尔(当时他担任参议员)曾经说了一段话:
什么地方,人的精神被践踏了,生态环境便蒙灾难;
什么地方,人感到无力时,生态环境便蒙灾难;
什么地方,人活着感受不出生命的意义和目的时,生态环境便蒙灾难。
换句话说,人蒙受痛苦时,生态环境便蒙受痛苦。
的确是如此,人若是身心灵都健康了,环境就会健康。
因此,要说服民众,愿意正视环境问题,愿意为了将来而改变现在的生活习惯,我想,一定要从解决人心里的不安来着手。
尤其近代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阻隔了人与自然生命的互动,甚至人与人的互动也在电子讯息虚拟世界中变质,这种与真实世界的疏离没有改善的话,很难真正改变自己,进而採取对週遭环境友善的行动。
从川普的当选,以及美国广大民众不承认气候变迁的事实,更突显了生态心理学的重要,因为只有疗癒了人类的心灵,才会为复育地球採取长久且有效的行动。
生态心理学第一版是2010 年由荒野保护协会翻译出版,提供带领民众接近大自然的志工作为进修与学习之用,现在很开心能够与心灵工坊出版社合作,修订改版,让关心环境的广大民众有机会看到这本非常重要的着作,这本书或许是环境运动遭遇迷雾中,前方的一线曙光,也盼望大家阅读之余,能起身接近大自然,疗癒自己,也复育万物众生。
李伟文╱荒野保护协会荣誉理事长、作家、牙医师
中文版推荐序——心理篇
让心向自然学习 人,可能单独存在吗?至少,这个观念经常是被质疑的。
日本荣格心理学大师河合隼雄在和村上春树对话时,提到他卅多年来的临床经验,很难在日本人的心智中体会到西方文明所说的「个体性/不可分割之最小单位」(individuality)的存在。
在西方的文明发展里,从文艺复兴运动后,以人为中心的人文精神或人本主义(humanism),代表着各层的意义,其中一层重要的意义是强调人的独立存在,如玛丽.雪莱(Mary Shelly)笔下的科学怪人,连生命也可以是经由人而产生,不必经由神鬼/自然。
虽然这观念屡屡遭到挑战,包括后现代思潮巨人之一傅科(M. Foucault)就提出反人本主义(anti-humanism)的看法,但是,这想法却始终根深蒂固而屹立不摇,特别是在心理学和心理治疗。
西方的心理学和心理治疗,所有理论的提出,都假设了一个独立人格的优先性,是唯一健康或正常的标准。如果我们有机会检验一下佛洛伊德的着作,他的丰富理论,便可以发觉这一信仰的彻底程度了。
但是,临床上真的是这样吗?
A 是我多年的个案,一位经济不错,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单身女性。我和她每週见面一次,她总是固定三五个主题重复不去,包括她和她经济上所支持的父母如何持续冲突着。最早些年,我们讨论着如何迈向成熟,包括结束和原生家庭的关系,包括独处的能力。多年过去,她的痛苦始终如一。我是不耐烦了,她也感受到而生气了:「可是医生,人为什么要独立才可以呢?」这句话,确实是大哉问,反而开始让我怀疑这多年来的治疗。
更早以前,我还在花莲行医时,曾经遇到一位布农族的年轻人。他原本考上陆军士校,后来政府开始招收职业女军人,校园驻扎了一群女生。每次他坐在教室里,即便操场是宽阔而遥远,但是当这些女子部队行进间的答数或口号声音细微传来,他都坐立不安,最后还恐慌、崩溃而退训。回花莲山上休养数个月后,他基于生计,到平地镇上的加油站打工。可是,每当摩托车或汽车驶来,他的心脏又失控一般地乱跳。
临床上这是一个简单的案例:社交焦虑症。不过,在门诊的过程中,最教我着迷的是他用腔调十足的国语,十分不自然地讲起休养这半年来,每天和祖父去山上打猎的经验。他说,空气中的每一股气味或地上的每一堆落叶,都充满着丰富的讯息,而且是清晰地排列着。我忍不问他,这样的讯息会不会太丰富,以致于让他又慌乱了?他不太能回答我的话,只是描述着当清晨的风拂过树林,或临晚的飞鼠滑过林间时,他不必去分析,便清楚地和这一块土地与森林知道了一切。然而,在小镇上,他觉得所有的讯息都是混乱而不可预测的,以致于自己永远都要处于备战状态。他描述的那个镇我经常路过,不过是花东纵谷里,在花莲市和玉里镇之间的一个极其安静的小镇,连观光产业都没发展的。
人,真的可以从家庭分化出来吗?人,真的可以从大自然中切割出来吗?还是,这原本就是另一种「异化」?
心理治疗中的家族治疗,部分的理论是最挑战这观念的。奥地利生物学家贝塔朗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将四○年代当时流行于泛物理、数理与工程的系统论思考,和生物学结合,提出大自然是普遍系统的理论(General System Theory),也就是人心到地表一切,都是连为一体的。人类学出身的贝特森(Gregory Bateson),也是家族治疗在五○年代诞生的重要人士之一,在1971 年出版《迈向心智生态学》(Stepstoan Ecology of Mind)和1979 年《心智与自然》(Mind and Nature)两书中,更强烈地影响着家族治疗者。家族治疗一直视家庭/家族为一个系统,虽然没强调与大自然的关系,但也不再落入「个人至上」的人本想法了。
心理治疗的发展,严格说起来是到了一个瓶颈的阶段,许久没有新的典范出现了。这一本《生态心理学》里,许多文章揭示出大自然也许开始成为一种可能性。这些想法或许还不够成熟,但也够教人兴奋了。
王浩威╱华人心理治疗研究发展基金会执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