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国樑虽然肄业于台大夜间部中文系时,上过我「诗选」的课,但那时我学养甚为肤浅,实在愧为人师;而国樑年纪不过小我八、九岁,长年相处,逐渐由兄弟而情逾兄弟。因为国樑质性与我相近者许多,自然「物以类聚」;譬如我们都不争,而勇于任事;我们都无私,而急于公义。但若论其剑及屦及,两肋插刀;锲而不舍,毕竟其功;能包能容,欣赏异己;则我自叹不如。而国樑皆能出诸温雅,发乎真诚,如随风潜入夜之春雨,润物无声;如广被德泽之春阳,万有生辉。
就因为国樑之性情、襟抱、为人如此,所以在年少极艰苦的岁月里,就能力争上游,无论任教小学,无论服役军旅,都有极优异的表现,而且养就了忍受肉体和精神煎熬的能力;顺利的以榜首进入台大校园,如蜜蜂採蜜般的在学术苑囿里向硕彦巨儒广汲博取;终于使自己在讲坛上成为受学生敬爱的老师,受学界重视的学者。而却在因才因学遭忌之际,原本无争,又想到扶余别有天地,便毅然地转到世新大学。
于是世新大学中文系和人文社会学院在他主持之下,名师惠然肯来,五年之内,焕然灿然,中文系硕博士班相继成立,以重点学门而俨然为学术重镇,我在受感召之下,也决然的使自己成为「世新人」。为此还蒙陈维昭校长召见,说我不顾「台大讲座教授」之名,使他颇为难堪。但从此我和国樑则更能亲近的一起教学、一起研究。我很佩服国樑教学的认真和对学生无微不至的爱护。他上课前无不好好的准备,并充分的休息,上课时才能神采奕奕的循循善诱。他对学生嘘寒问暖,掏腰包同游同宴,解决学生课业、情感、家境的种种困难,使得学生爱之如兄,敬之如父。因之学生毕业或陆生返回大陆后,莫不在电邮或书信里,洋溢着对他的怀念和感激。而国樑也把他的关爱之心用在他的朋友身上,他为朋友的匮乏不惜金钱,他为朋友的急难努力奔走,他为造就朋友尤其热心付出。张以仁先生和我都因他的帮助,劳他由倡议而后来并为我们填表申请及推荐书写,获得国家学术奖;我更因他的鼓励和商量而赢得国家讲座和跻身中研院院士。
在大学教书无不重视学术,而学术多方,各有所长。国樑治经学、训诂学与史学,我治戏曲、俗文学、民俗艺术,看似取道相反,而事实上学术之理相通。记得孔达生(德成)师曾说,他研究礼经,也要旁通群经,以及训诂、金文、古器物。国樑以经学为主轴,而兼修训诂与史学;我则以戏曲为本体,以俗文学、民俗艺术为羽翼,可以说都效法孔师达生。而对此,国樑是非常身体力行的。譬如他的〈《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群经类诗经之属》校录评议〉和〈敦煌《诗经》卷子经字异文疑辨〉便是以他对《诗经》学的深厚修为结合训诂学、校勘学乃至于敦煌学的造诣来完成的。也因此国樑的经学研究,蜚声两岸,北京大学礼聘他去系列讲学,还有其他大学更探询他专任的意愿。
国樑之学术所以能为世所重,根源于他有卓越的观念和正确的方法,他在本书自序中说,他的治学观念:「本王静安先生之教,既持尊重证据之科学精神,亦持尊重传统之史学精神。」又说他的治学方法:「植基于小学、史学及考证之学:据训诂以解字句,本史学以观会通;详覈文本,抉其义蕴,以通作者之旨意;广蒐证据,循步推论,以验众说之是非。」像这样的治学观念和方法,岂不是干嘉精神与现代逻辑的总体呈现,也难怪国樑的每一篇论文都令学者感到无懈可击。
而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的是,国樑对于所论论题,都要先辨其名实、定其名实。试想论题名实不定,论述必然无所准据,又如何能言之成理、鞭辟入里?所以当他论〈「重章互足」与《诗》义诠释〉时,便将「重章互足」先解说得清清楚楚;论〈训诂学与训诂实践〉时,也要开头就对「训诂」和「训诂学」这两个名词明明白白的定位;在〈史料学论略〉里,同样不厌其烦的说解「史料学」与「史学」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他对论题莫不「开宗明义」。
对于这样的治学方法,我也一样重视,在课堂上再三耳提面命,告诉学生,不要视之等闲,而犯了学界迄今为止犹然存在的通病。记得多年前广州中山大学建校百年纪念扩大举行的国际学术会议上,光「戏曲」这一学门,就有近百位学者与会,而在一次大会里,居然为「戏曲」和「戏剧」这两个根本性的名词争论不休,而且越说越离谱,「戏曲这一名词是王国
维从日本输入的舶来品」几乎成了定论,我真是忍无可忍的以「数典忘祖」大大的批驳一番,才平息了纷争。没想去年(二○一四)四月初又在广州中山大学的戏曲国际会议上「故态复萌」,这次更以之为论题,使与会学者在「综合讨论」上各抒所见,照样嚷嚷不休,我又不得不说:「戏剧、戏曲早见于唐宋文献,已经有定论了。」而由两度中山大学的「实况」看来,也难怪我们现在从坊间购得的《中国戏剧史》和《中国戏曲史》,对「戏剧」和「戏曲」尚且都几于不辨名义、不分畛域的混淆「瞎说」。
而今看到凡事关己就退让三分的国樑,终于把他的论文汇成学术鉅着交给本党孟尝君林洋慈社长,由他所主持的国家出版社出版;我一方面为国樑高兴,一方面也为学界感到庆幸。
行文至此,我又不禁要说,国樑是富于情而享受世间「情味」的人。他孝养父母无微不至,对待亲人尽心尽力,享有天伦亲情;他与燕萍伉俪情笃,享有深厚爱情;他与朋友论交推心置腹,享有真挚友情;他教导学生视同子弟,享有学生回馈的恩情。国樑以一人而享有世间最难得的亲情、爱情、友情、恩情,谁能说他不令人羡慕、不令人仰望!而我又深深以为,虽然国樑行事低调,甚少显露于人;而其实他不止是一位名师硕儒,更是一位至性至情的隐世豪杰!
二○一五年元月二十四日午后曾永义序于兴隆路森观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