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浮生六记》是一部自传体的叙事文学作品,描写作者夫妇的日常生活情事,表达了沈复和陈芸对自由幸福生活的向往,他们不仅追求生活的闲适,更重视精神的自由,体现出与传统理念不一致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此书还通过对沈复夫妇爱情悲剧的描写,揭示了封建礼教摧残人性的罪恶。此书最成功处,是塑造了一个具有叛逆精神的独特女性形象,她具有独立自主的意识,率性豪放的个性,温婉多情的气质,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林语堂《浮生六记新序》)。此书众体兼备,融合了散文、小说、笔记、诗词多种因素。在语言上,叙事状物一般用浅近的文言或通俗的白话,抒情写景则多用骈文韵语。此书以深厚的文化意蕴和卓越的艺术成就,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并对以后的小说、散文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
针对此书的特点,凡比较平易顺畅的文字,注释相对简略,对于比较难以理解骈文韵语,力求详尽。书中用典之处,不加注释则难以理解文意。如《闲情记趣》写沈复和友人南园赏花归来,「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若按照字面解释,因为陈芸想出租馄饨担温酒热菜烧茶的好办法,使众人尽兴而归,因此众人说:「没有夫人出力,不能这样快乐」,于是众人大笑而散。这样解释也能通,然而总觉得「大笑而散」与上文的衔接不太自然。其实「非夫人之力不及此」是暗用《左传》成语,原句中「夫」为指示代词,「夫人」意为此人,沈复友人则将此句中「夫人」指沈复的夫人。由于巧妙地将成语赋予新意,众人才大笑而别。语译是此书的难点,浅近的文言和通俗白话,翻译成现代汉语差别不大,抒情写景的骈文韵语翻译成白话文,往往失去原文的神韵。如《闺房记乐》写沈复夫妇游太湖,「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舟牕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现译为:「回船到万年桥下,太阳还没有落下。船窗全部放下,清风缓缓吹来,手执团扇身披薄衫,切瓜解暑。一会儿,晚霞映红长桥,烟雾笼罩柳影绰约,月亮将升,渔船的灯佈满江上。」与原文比较,译文的意味差了许多。笔者勉力为之,也许并不能使读者满意。研析围绕文化意蕴和艺术成就两方面展开,纯属个人观点,希望有助读者理解和欣赏作品。
《浮生六记》原本仅有《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记,民国二十四年(西元一九三五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浮生六记足本》,赠补《中山记历》、《养生记道》两记。西元二0一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浮生六记》新增补本,收入新发现的《册封琉球国记略》,而将《浮生六记足本》中《中山记历》作为附录。经一些学者考证,《中山记历》、《养生记道》、《册封琉球国纪略》皆为伪作,因此本书一仍其旧,正文只收《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而将《中山记历》、《养生记道》、《册封琉球国纪略》作为附录,只作简单注释,不作语译和研析,谨供读者参考比较。
马美信
导读(节录) 沈复的《浮生六记》是一部很奇特的书,由于作者是个默默无闻的下层文人,在清嘉庆年间问世后,一直没引起人们的关注。光绪三年(西元一八七七年),杨引传将在书摊上购得的此书手稿,人们才知道此人此书,但也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响。民国十三年,经俞平伯校点的北京枫林社本刊行,此书方进入文学研究者的视野。民国二十八年,林语堂将此书翻译成英文,其影响遂扩展至海外。近半个世纪,《浮生六记》成为学者研究的热点,人们对此书的艺术价值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生于清干隆二十八年(西元一七六三年)。年轻时在安徽绩溪、江苏青浦及扬州等地作幕客,一度弃儒经商,也曾以出售书画为生。嘉庆十年(西元一八○五年),入重庆知府石韫玉幕,嘉庆十三年(西元一八○八年),随翰林院编修齐鲲出使琉球。晚年在江苏如皋作幕十年。其卒年不详,道光五年(西元一八二五年)尚在世。
一
作为自传体记叙文,此书有两个显着的特点:「真」和「情」。艺术生命在于真实,艺术魅力来自感情,作者在卷首开宗明义地说:此书「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浮生六记》正是以真实的描写和诚挚的感情打动了众多的读者。所谓记其实事,就是真实地再现日常生活平常事。中国传统文学观念,认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记述的内容应该有关国计民生,阐述的道理必须符合纲常伦理,生活中平凡的人物和事情是被排斥在正统文学之外的。中国文学的写实主义,严格地说始于明代小说《金瓶梅》,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首次闯入文学创作领域。《浮生六记》继承了从《金瓶梅》到《红楼梦》的写实传统,真实描写了作者夫妇生活起居,男女情事,悲欢离合。正因为作者所写都是普通人所熟悉的事情,才使广大读者感觉真实可信。作者严格遵循「记其实情实事」的原则,记事不夸张、不虚饰,如作者写陈芸的外貌,并没有那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陈词滥调,在赞赏她「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的风韵神彩时,又写她「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作者如此描写陈芸外貌的缺陷,并未损害她的形象,反而显得更真实可爱。作者写陈芸喜爱文学,通过自学能识文断字,并「渐通吟咏」,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佳句,但并不像才子佳人小说中描写的才女,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而是「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中国古代的文章,尤其是小说,描写的人物多是性格单一的类型化人物,好人毫无缺陷,坏人一无是处,沈复笔下的陈芸,不是理想化的虚构人物,而是生活中的真实人物。作者所写,都是亲身经历的事情,并无一点虚构幻想。即使写陈芸回煞这样带有迷信色彩的事情,也只是如实记录所见所闻,并无任何虚妄之词。
《浮生六记》写日常生活,以情贯串始终,突出描写了沈复夫妇之间真挚的爱情,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沈复与陈芸的结合,摆脱了旧式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模式,而是以爱情为基础的自主选择。沈复与陈芸「两小无嫌」,「叹其才思隽秀」,因而「心注不能释」,于是向母亲表示:「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沈复和陈芸有共同的生活理想和兴趣爱好,是他们夫妻情爱日深的重要原因。他们一起赋诗论文,遨游山水,向往摆脱世俗束缚,率性自适的生活方式。〈闺房记乐〉写沈复夫妇移居金母桥避暑,陈芸说:「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沈复夫妇不迷恋功名,不贪图荣华,向往躬耕田园,布衣蔬食的简朴生活,追求精神的自在和愉悦,表现出与主流社会不同的价值观念。《浮生六记》以浓笔重彩描写沈复夫妇在简朴的生活中相濡以沫,患难与共,谱写了一曲爱情的颂歌。在宁静的生活中,他们共享生活的欢乐,夫唱妇随,琴瑟和谐;在危难的时刻,他们不离不弃,协力同心,共度时艰。七夕之夜,沈复镌刻「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图章,作为他们的爱情宣言。他们特地请人画了月老的像,以求来世姻缘,充满浪漫情调。陈芸临终前,与丈夫诀别的场景,更感人至深。陈芸自知即将离世而去,却放心不下丈夫,叮嘱丈夫续娶,沈复当即表示:「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陈芸抓住丈夫的手,已无力说话,只是反覆说「来世」两字,她是用最后的生命与丈夫订来生之约,真可谓为情而生,为情而死。《浮生六记》对于爱情的描写,足可列于中国文学之上乘。
沈复与陈芸夫妻之间,是建立在爱情之上互相关爱、互相尊重的平等关系。沈复是这样回顾他们几十年夫妻生活的:「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辨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沈复将陈芸视作闺中良友,他们崇尚自然,热爱生活,不仅有相同的理想和追求,而且有类似的性格。他们率性豪放,不拘礼教,随意谈笑,肆意调谑,超越了传统的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作者在描写他们的夫妻生活时,故意淡化陈芸作为妻子的身分和角色地位,甚至模煳了性别的界限,以至于沈复有此奇想:「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沈复与陈芸亦妻(夫)亦友的新型家庭关系,蕴含着现代思想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