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素峰左手写诗,右手画画,不论写诗与画画,全都来自于同样的「内在需求」。所以她曾说「只有在大喜大悲之时才有诗。平常,无诗。」,我想她画画应该也是一样的道理。她还喜欢音乐,这不是出于偶然,黑格尔即认为绘画、诗与音乐依序是众艺术中精神性最高的。而艺术与艺术之间的相通互渗,在艺术发展的历程中,则完全是自古即然。上古哲人朗吉努斯(Cassius Longinus, c. 213–273)已经提出Ut pictura poesis(诗画一律)的定理:「诗/画如何,画/诗亦如是」;而文艺复兴的名家无不绘画、雕塑、建筑、诗与音乐样样精通。
象征主义诗人波特莱尔极力鼓吹「对应」(correspondances),他在1857年一部关于爱伦坡(Edgar Allen Poe, 1809-1849)的手记中,阐释了这个原本来自于柏拉图与Swedenborg之神祕主义的字眼:「乃是美,那令人爱慕的,不朽的本能,使我们将地与其一切的景观视为惊鸿一瞥,彷如天的对应(correspondance)。地上众生无法满足的渴望,以及生命向我们所揭露的一切,乃是人类不朽的最佳明证。借由且透过诗、借由且透过音乐,灵魂能略窥坟茔后面的崇高。」
波特莱尔的诗集《恶之华》中的第四首诗,即叫作〈对应〉。他在其中做了以诗窥探灵魂昇华的示范,宣告所有我们可见的,都暗示着我们不可见的世界。此诗作既有纵向的对应:即指「地」(自然、物质、肉体)与「天」(超自然、精神、灵魂)的对应;也有横向的对应:即是五感的对应,声音可以暗示色彩,色彩可以赋予旋律,而二者皆可传达思想,当然还有触觉、嗅觉、味觉之交感对应。没有人能像波特莱尔一样将诗与画、音乐,甚至其它的艺术之间的关系阐释的如此鲜明,我想王素峰《一朵粉红》的意图也正在于此。
王素峰年少即写诗。后来,曾在1988、1989在台北诗坛俱乐部举办过诗展,她的诗作也被收入各个诗选中。时值台湾刚解严(1987),文艺活动蓬勃兴发,在画家顾炳星1988年的个展「揭幕联合创作」中,她的诗作〈我在台北〉被三位朗读者以合唱、轮唱以及重唱的方式朗诵而出。这让我们想起达达晚会中诗人与画家的交锋,只是缺少了谐谑,多了清新与深情。在如此的文艺飨宴中,王素峰以形、音、韵串连出台北,去回应顾炳星以形、色、光线形构出的台北。诗和画共构了台北的印象,乃是一个比落单的诗或画更鲜明,更丰富的印象。
如果我离题谈谈她的画如何?王素峰1990年代举办的几次画展,以风格鲜明的「粉红」着称。她的画作可以被视为是某种风景,摆盪在抽象与具象,东方与西方之间,然而在水墨的暗沉之间总是妆点着几抹粉红,甚至是大片粉红入侵。粉红固然诱人,但画画的人都知道它的难用:它很容易就俗艳或跳tone,而且它在成为工业时代的时尚之前都只被当作是红色的一种。然而,很少人知道它与「诗」和「主观」的关系,除非阅读了语言学家Mollard-Desfour关于色彩与文字的着作。所以我认为王素峰对粉红萌生的兴趣与执着来自于诗。她为展览所写下的文字,半诗半散文的〈粉红日记〉,呢喃着她对生活与艺术的种种想法,她的粉红并不是颜色,或者起码不只是颜色。且看它她不是说:「一朵粉红,是一个心灵世界。」在这一朵如云般不可羁握的粉红引起的感觉与感受里,对应了她的灵魂与不可知的世界。
2014年起,她发表的诗作,全都集结在《在与不在时间中的相约》这一章中。在这些近期的诗作中「时间」无疑是喟叹的缘由。黄昏、清晨、深夜、星辰、月亮、春夏秋冬、河水淌流、指针、飞梭、碎镜、飘零、心跳、眼泪、告别……走过种种人生历练的王素峰在诗句中尽情铺排了这些意象。而她的调色盘也变了:苍白、泛红,忘记花红也不记柳绿、秋色、云天、白唇、暗夜、云彩,灰灰蒙蒙、暗暗沉沉……当然也就不用细数那些滋味:回甘、苦酒、薄酒……。直到2017年「一朵小小的粉红」再次绽放,然后「千千千千千万万万万万万朵粉红推涌着」,瞬间迸发!
无论王素峰是否画画,「诗/画如何,画/诗亦如是」,想必不论是诗或是画,都不改她的深情。想必这就是为什么这本诗集《一朵粉红》,能成功的唤醒我做为一个学者强压在理性底层的诗性的原因,谨此为序。
美术史学研究学者/策展人/台湾艺术大学美术系所教授、前系主任/陈贶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