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气氤氲的混浴澡堂、暗地骚动的昏晕戏院、
宛如都会游牧民族的巡回剧团……
最浪漫的日本,或许就在七〇年代
外人与日本人的界线、徒弟与师父的分际、年长者与年少者的位阶,高贵优雅与低俗粗暴……布鲁玛在日本的生活完全体会了日本社会中种种二元张力的箇中滋味。或许再无一人如同他一样,在短短六年间,浓缩密集地逡巡于日本的地下阴流。在混浴澡堂中被日本年长男女活像见识马戏团一般地窥探身躯;地下小剧场表演中,开放随机男子观众上台享受廉价性爱,上演活春宫秀;随侧刺青大师身旁,看形形色色人等前来留下不可抹灭的印记,被日本社会排拒的刺青,对他们而言却是我族骄傲的勋章。
他不满足于在怪奇世界边缘旁观,而是投身闯入日本前卫文化的核心地带,在电影、摄影、剧团社群之间穿梭,他被舞踏创始大师土方巽戏称为一台电视机,揶揄其只知模仿而毫无个人创造力;在知名摄影师立木义浩之下担任第二助理,勉强学习日本人尤为专精的察言观色,却被第一助理痛骂笨拙驽钝;在阴暗黏臭的电影院里,情色电影萤幕之下,观众席传出不间断的喘息声;被电影巨匠黑泽明折腾了整个下午,却还是没能得到一个即使只是一瞥而过的小角色。
伊恩与唐十郎的「状况剧场」团队一同在河岸边搭起剧场帐篷,像个家庭与手足般相濡以沫、搭乘小巴士在日本巡回,亲眼见识了这群前卫艺术分子狂乱不羁的生活方式:一言不合便是酒瓶横飞,剧团头子朝自己妻子砸去菸灰缸,对来访客人拳打相向更是家常便饭……舞台上的冲突与激烈延伸至舞台之外,表演与生活之间对他们而言并没有明确界线,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世界边缘栖息者。布鲁玛全然开放,全心全灵体会,对自己的外人身分时而享受、时而沮丧……来自西方的年轻人以为自己已经是团体内的一分子,最终却带着外人永远是外人的遗憾而离开……
《零年》作者伊恩.布鲁玛(Ian Buruma)少年时期亟欲逃离家乡海牙,远离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氛围,在那个西方青年一批一批前往印度寻求性灵昇华的嬉皮年代,一场于阿姆斯特丹密克里剧院的寺山修司剧团天井栈敷演出,在他心中早早便埋下了日后前往日本的种子。求学阶段他行经加州、再辗转来到了东方的日本,恰好遇上了一群苦恼于国家日趋西化的日本人前卫分子,他们挣扎脱下模仿西化的外衣,借此摆脱由此而来的自卑。布鲁玛和这些日本人,对自己身处环境与国家的「优雅」背景,深感不耐。他们是导演、剧团人、摄影师、刺青师等艺术家,将脱亚入欧下日本被隐藏的阴暗、怪奇、泥臭、戏闹精神底蕴,翻箱倒柜粉墨登场,精心安排甚或夸张地呈上台面。戏剧即行动艺术、艺术就是要造成冲击与不快,在战后迈向经济发展高峰期的日本,这些前卫分子犹如牛蝇,刺激骚动日本这头安然成长中的巨牛。
大正末期到昭和初期,「情色、怪诞、荒谬」(エロ、グロ、ナンセンス)在东京的残留,幻化为布鲁玛这样的西方人的「底层怀旧」(nostalgie de la boue)。这是关于生性受到怪奇事物吸引的西方青年──布鲁玛,对日本投射出期待、只身一人来到远东追求生勐与真实的艺术场景、而一流的日本艺术家们如何看待与回应这位西方后辈的故事。在这些艺术家身上,浮现出川端康成与三岛由纪夫的遗产痕迹,将离奇与细腻交揉于作品中。
在日外国人如何定义自身?亲也不是、疏离也不是,日本可能的确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蝴蝶夫人」──只是更为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可能唯有如书中唐诺德.里奇对布鲁玛所言,「你得是个浪漫派」,这意味着你必须习惯疏离,尽量不要抱持着成为日本人的希望,享受特权和礼貌性的对待,但从中伺机而动发展出亲密关系。
这不只是作者的亲身经验谈与怪奇录,更是述说一段与今日我们欣赏与熟悉的日本、那亲切有趣又明亮的日本,颇为生疏、充满危险感,甚而令人不安的另一面──但就是这样的七〇年代,扮演了承先启后、餵养孕育了其后世界所熟知的日式文化输出。
浪漫的前提是保持距离,然而情热会要求你奋不顾身浸淫其中──这是布鲁玛与日本以及东京的相处之道,也是他想要告诉我们的东京情热。
本书特色 ◤日本1970年代的地下文化,不同于1960年代激荡不安,也不若1980以后的日盛繁荣,夹杂于两个色彩性格鲜明的十年,1970年代的日本可能是东西交汇最激盪、也最有魅力的时刻。
◤东京都会中如梦似幻的霓虹灯、在废弃场馆与破败寺庙搭起的剧团帐篷、小众的独立电影院、脱衣性爱剧场,以及夜晚祭典中各种新奇怪异的表演……漫游者布鲁玛投身日本现代文化中最具原生性与野性的一面。
◤黑泽明、土方巽、磨赤儿、唐十郎……作者实际与日本艺术大师交流合作的过程,一窥日本前卫艺术殿堂之样貌。
◤西方人所认识的日本,犹如七〇年代关于前卫群体的、都会论版本的《阴翳礼赞》,述说东京的「暗之美感」。
东京和许多大城市一样,其实是由许多小村庄所组成的集合。每个地方与社群都有自己的气氛:有奢华的百货公司与昂贵的精品店银座;有点声名狼借的池袋,地痞流氓与变装癖娼妓窝在火车站后街;时髦流行的原宿则挤满了青少年;充满文学气息的神田,闻得到老派中餐厅与二手书的气味。
到了一九七〇年代,艺术与文化重心几乎已全部移到了隅田川西侧,远离东岸下城「下町」的旧庶民区。下町某些地方仍保留低俗的魅力,但那些在浅草观音寺附近老旧的脱衣舞厅与滑稽表演馆,已经成了污秽的遗迹,只能吸引稀稀落落的老屁股,或想找地方打盹的流浪汉。战前曾是现代主义灯塔的浅草歌剧院早就曲终人散。「名画座」之流的人气电影院,如今只放映着色情片与不断重播的黑帮电影。在浅草仍有一个小小的韩国区,你可以在那里买到用辣椒腌渍、装在棕色大瓮里的泡菜。在可怕的一九二三年大地震发生之后,日本暴民在此以私刑处死韩国移民(此番愚行是由于韩国人遭指控在水源里下毒)。西餐厅「亚利桑那」 依旧营业中,伟大的文学漫游者永井荷风每天都在那里吃猪排当午餐,直到一九五九年去世为止。庙前一排排小舖,贩售佛教纪念品、廉价和服、甜汤圆,也都还在。但是永井荷风所歌颂的下町旧时代荣光,如今只是神话般的存在了。
舞台早已移至新宿,特别集中在中央车站东出口那一带。新宿作为一九六〇年代反主流文化的重镇,有着自己的神话。潮男文青如麿赤儿,会在「风月堂咖啡馆」鬼混(我到日本时已经歇业)。抗议的学生在前红灯区歌舞伎町与车站之间的大街上,与镇暴警察对峙。
唐十郎将状况剧场的红帐篷搭在花园神社前,紧邻巷弄狭仄的「黄金街」(ゴールデン街)。这里曾有多家妓院,而今则充斥着贴满电影与戏剧海报的小酒吧。在这些无法容纳超过十人的空间里,常客都是艺术家、作家、记者、电影制作人与各式各样的夜行动物,他们为艺术与革命争论不休,酩酊大醉时为了只有圈内人才知道的原因大打出手。大岛渚在一部生动但过时、默默向尚.惹内(Jean Genet)致敬的电影《新宿小偷日记》(『しんじゅくどろぼうにっき』,1969)中歌咏这些吉光片羽。片中拍摄了新宿传奇之一唐十郎与他的演员在新宿车站前穿着缠腰布倒立、秀出假黑道刺青,并对着镜头自称为剧场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