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曹雪芹和文鐵仙(康)同是身經富貴的人,晚年窮愁著書,所寫的小說卻正相反:紅樓夢是帶有懺悔的,描寫過去的風月繁華之盛,以及衰落敗家的情況;兒女英雄傳不寫家庭的衰敗,而描寫理想中的賢子、女英雄,和圓滿的家庭。
所以然者,有人以為因讀者的興趣的轉移,一般人已厭倦於紅樓夢的男女柔情,別流於是乎興起。如兒女英雄傳,旨在揄揚勇俠,贊美粗豪,一反紅樓夢的一味歌頌癡情,多愁善感,而描寫智勇兼具的十三妹,欲使英雄與兒女之概,備於一身,以滿足讀者趨新厭舊的心理。這種說法,也頗合理。
兒女英雄傳是平話體的小說,作者摹擬說書人的口吻,更能迎合大眾的口味,敘述極細膩、通俗、生動。作者是旗人,旗人最會說話,所以小說裏的對話特別流利、漂亮、詼諧多趣。胡適之先生說:「前有紅樓夢,後有兒女英雄傳,都是絕好的京語教科書。」這部小說的特點,是用活的北平話寫,和文人的「掉書袋」的作品迥然不同。
如第四回敘安公子初遇十三妹於旅店中的一段:
……只見對門的那個女子抬身邁步款款的走到跟前,問著兩個更夫說:「你們這是作甚麼呀?」跑堂兒的接口說道:「這位客人,要使喚這塊石頭,給他弄進去。你老躲遠著瞧,小心碰著。」那女子又說道:「弄這塊石頭,何至於鬧的這等馬仰人翻的呀?」張三手裏拿著鐝頭,看了一眼,接口說:「怎麼『馬仰人翻』呢?瞧這傢伙,不這麼弄,弄得動他嗎?打諒頑兒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塊石頭端相了端相,……約莫也有個二百四五十觔重。原是一個碾糧食的碌碡,上面靠邊,卻有個鑿通了的關眼兒。……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找著那個關眼兒,伸進兩個指頭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頭碌碡,單撒手兒提了起來。向著張三、李四說道:「你們兩個也別閒著,把這石頭上的土,給我拂落淨了。」兩個人屁滾尿流,答應了一聲,連忙用手拂落了一陣說:「得了!」那女子……滿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這石頭放在那裏?」那安公子羞得面紅過耳,……說:「有勞,就放在屋裏罷。」那女子聽了便一手提著石頭,款動一雙小腳兒,上了臺堦兒,那隻手撩起了布帘,跨進門去。輕輕的把那塊石頭放在屋裏南牆根兒底下。回轉頭來,氣不喘,面不紅,心不跳。……
這一段寫一個文謅謅的書獃安公子跟豪爽逞強的女俠作一個對比,真能驚心動魄,引人入勝。
又如第三十五回寫安公子中舉人時的情形:
安老爺看了,樂得先說了一句:「謝天地!不料我安學海今日竟會盼到我的兒子中了。」手裏拿著那張報單,回頭就往屋裏跑。這個當兒,太太早同著兩個媳婦也趕出當院子來了。太太手裏還拿著根煙袋。老爺見太太趕出來,便湊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這小子,他中也罷了,虧他怎麼還會中的這樣高。太太,你且看這個報單。」太太樂得雙手來接,那雙手卻攥著根煙袋,一個忘了神,便遞給老爺。妙在老爺也樂得忘了神,就接過那根煙袋去,一時連太太本是個認得字的也忘了,便拿著那根煙袋,指著報單上的字,一長一短,念給太太聽。……這個當兒,只不見了安公子。你道他那裏去了?原來他自從聽得「大爺高中了」一句話,怔了半天。一個人兒站在屋旮旯兒裏,臉是漆青,手是冰涼,心是亂跳,兩淚直流的在那裏哭呢。……
上面一段寫熱中功名的心理,雖然是庸俗的思想,卻寫得極生動而富於人情味。
兒女英雄傳的結構是緊湊的,高潮時起,但是因為全書殘缺了後面若干回,以致故事的末尾,嫌結束得太怱促了。這是美中不足。
本局所印行的這部小說,是以上海申報館仿聚珍版兒女英雄傳(僅有正集)為底本,並校以其他善本。坊間通行的本子,目前似乎沒有加新式標點符號的,茲特請饒彬先生將全書加標點符號,敬希讀者注意和指教。
民國六十三年秋校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