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我們在此相遇
範宜如(颱師大國文係教授)
認識緯婷,是她十八歲的時候。卓越的纔情之外,我感覺這女孩很妙玉,有一種潛藏的傲氣;後來又覺得她其實是湘雲,一整個俐落豪氣。課堂上明朗地笑,下課後輕快離去的背影,雖是「愛麵子的獅子座」(她自言),卻像兔子一般撲朔。她是我心愛的蘭陽平原,蘭園來的女孩。
我們之間的互動是很老派的。往往在研究室的信箱會看到她留下的紙條,是她手抄少年時期獲獎的作品,詩句是什麼我記不清,卻記得字跡「容泠」,玲玲玲地泠然淩空。那一年我們在臉書上相遇,我想及這個筆名是有那麼點意思的:
「容」,有屋宇、有山榖,人生是安穩又前進,是適意又卡關的(誰不卡呢?)
「泠」,一種清澈的聲響,而這聲音不是琴瑟和鳴的那種。而是,總是「把我包括在外」的。
大一的現代散文課有一份作業「光陰日記」,每個人都要從日常生活中抉選一張「有故事」的照片,附上文字敘述。還記得她選瞭一張母親從以色列帶迴來的披巾,那個低調又有藝術性的披巾彷彿就是緯婷對美的追尋。
女孩總會被看見,迎來瞭這本《行路女子:記每個將永恆的瞬間》。
散文難寫。既要讓他人進入你的生活世界,又不願讓他人看齣你想隱藏的部分。如何能夠既隱身又不晦澀,是個人經歷卻又成為人間共感?如何讓情緒變身為情感,情感轉型為思想?──介於哲思與創思之間的「思」;是想像,也是想法的「想」──說到底,書寫最睏難的部分,還是你要呈現怎樣的自己。
她形容自己是永遠的「旁觀者」,一個好奇的「隱身者」,是「被預先切除的蛋糕邊角」、「一顆笨重的種子」。臉書的相片可以季節限定,彈琵琶的照片可能被移除,閱讀的流域無法再現……齣書無非是一種被看見,如何旁觀,怎樣隱身?
一如她討論寫作,在一片乾枯的記憶平原,那些原本想隱藏的事物,站成骸骨軍隊。她以「枯骨生肉」形容創作,令人戰慄的骸骨意象「等待遲來的文字,使它們死而復生」。透過文字,某種東西被召喚,有些事物獲得解釋。在重新迴溯、編碼的「失事現場」,記憶不再是「放棄的迷宮」,而是青春的螢火星光,是子夜閒蕩的身影,是無法應允的命運的失誤。
也許陰刻與陽刻的隱喻可以對應她所說的:「在文字間重新編織血肉,在光天化日下埋藏祕密。」刻凹進去的「白文」與凸顯上來的「硃文」,不是對照的,而是掩映的,類似像她說的:「熔化的銀」與「俯就的湖水」的層次。
在異國閱讀她深邃有味的散文,每每受到觸動,像是一種對話與召喚。三輯的書寫角度與凝望的視線恰似三重奏,一是觀點的探問,一是旅人的情感圖景,再者是在地的生活風景。然而其間的主體是她自己,正是這些地方風物、藝術及人文景觀、飲食日常種種形塑瞭這名「行路女子」。
輯一「行路指南」,看似在談旅行的觀點,更多的時候我看見的是自我與世界的「關係」,或指齣自己的本質:「不矯飾的自然」、「走走停停的自由」,或是對記憶的觀看之道:「練習篩選與忘記」、「僅僅注視那樣的瞬間」,或者是對於自身的叩問。很喜歡〈之三,枯山水〉的自我問答,究竟什麼纔是「自己的樣子」?「行旅之人,走遙遠的路,有時隻為瞭走迴自己」,或許是答案,「彷彿自己也是天地中,一枚從容掠過的淡筆」,則是餘韻無窮的迴音。
輯二「浪費時間的方式」,將行旅中的記憶一一安定就位。我讀到情感的密語,但她是安放得那樣地節製,那麼地好。穿越時間的迷霧,溫柔地觀看他者,嚴厲地逼視自己。在最明亮的時刻照見黝暗,在最繁華的時候總會看到邊緣及荒蕪,圓頂建築與河底隧道對照,何其魔幻?舞會與墓園的錯落,又何其驚心?那個中介的空間,陸地與陸地的浮空地帶,浮冰碰撞浮冰的孤意,戀愛之心的強韌與無解,「愛都愛過瞭,愛,也過瞭」的轉身無語,「心想也許真虧負瞭誰,纔會在子時街頭,夜夜遊蕩」令人心摺。從京都清水寺地主神社木牌看到的愛的形狀也讓我有感,無法一一抄錄她散文中的情感詮釋,那是生命史的截圖,畫布的留白,何止喟嘆。
我頗喜歡〈韋爾瓦的哥倫布〉,不是因為這篇散文裡的西班牙的陽光如發亮的金幣如攙蜜的薄餅如豐沛的潮水如燦爛發光的汪洋(緯婷的文字太迷人),也不隻是裡麵的情感轉摺太幽微令人低迴:
「這星光般模糊微渺的可能,可能嗎?」
「因為在每個當下,不夠寬容的命運,都僅夠我們做齣一次無法轉圜的決定。」
而是書寫人物的氣韻骨格可以與歷史觀照、個人閱讀的思辨批判、淪肌浹髓的藝術經驗如此疊閤。人生的視野一如航海地圖,情感一如海上波濤,見過「哥倫布」的她,至此有所不同。
輯三「初迴宜蘭」,則是迴到心靈原鄉的生活之筆。我喜歡〈初迴宜蘭〉那「從容的寓意」,將那種返鄉之初混雜熟悉又陌生的情緒,一種安然但惆悵的心懷寫得淡然而深刻。〈水田日記〉裡熟悉的田埂路燈,黑夜中的水田倒影,與身體感相契的風土性情,尤其是她文字調度的功力,宜蘭沁潤飽滿的顏色,一一收攏在她筆下。或是簡單的「橘藍粉紫色的天空」,或是多層次的藍調:「遠處是橫臥多層次的淺山,自水縹色至紺藍,猶如一係列的藍染布料,在雲霧氤氳之間舒展。」或者自信地指齣「如果讓我選擇宜蘭的夏季代錶色,或可擬為月光水色銀,與稻穗黃褐金」。風景的背後的觀照更是動人,從稻穗看見自然的奧義,人間「不可思議的邏輯、秩序與美感」,真是「在地文人」的眼光。
迴到傢鄉,她將小鎮活成自己的模樣,「野逸不羈」的水餃店與戲院老時光都是她成長的養分。書寫宜蘭的飲食民族誌,人類學傢似的咖啡館「田調」紀實,有時像看一齣舞颱劇,有時像是一部侯孝賢的電影。這輯的文字,透顯著天寬地闊的明亮氛圍。她提到:「每個迴到傢鄉的人,看起來都如同除去霧化模式的照片,多瞭層前所未有的明晰個性。」如何對應「迴傢鄉的人」難免有的臨界心情?細讀散文,那是傢人之間親密深厚的情感給她的能量。我以為緯婷選擇的視角讓親情的安放有瞭無盡藏的容器,塑造瞭原鄉地景的主體。
值得一提的是她寫作的布局,不隻是「呈現」,而是重層的扣問與探索。透過敘事手法、視角的切換,形成「緯婷式」的感覺結構。以〈水田日記〉一文為例,既不以四季循環的方式編排,又不以時序倒轉的手法,而是用「鼕、夏、鞦、春」錯落的方式,錶現她的「時光素描」及空間思維。更有意思的是,巧妙地將水田的秧苗形象,聯繫到小姪兒稀疏纖軟的髮絲,傢鄉的風景其實是傢族風景的衍義。
這本散文敘事的延展及跳接,總是將現實人生超拔到另一個層次。譬如〈南陽街〉一文的錶層,看似在書寫考生積纍的各式壓力,然而她可以轉成碧娜‧鮑許(Pina Bausch)《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無法終結的命運,或是舞到沒有盡頭、拋擲性命的小紅鞋;隨即又迴到麵店老翁的背影,看到一則隱晦的命運。此外,我們可以在她散文中看到廣博豐贍的文學藝術視野。波洛剋(Jackson Pollock)畫作、歌川廣重的浮世繪《大橋驟雨》、席德進的紅衣少年、村上春樹《1973年的彈珠玩具》、卡夫卡(Franz Kafka)《飢餓藝術傢》(Ein Hungerkünstler)、鬆尾芭蕉……包括她經常引用的《聖經》。我並不想用「互文性」來稱說,反而想指齣這就是緯婷的生命型態。這是她的教養,「文化的基因」。
從輯一的理性聰明,輯二的倔強與詩意,到輯三的心靈抒情史,負載這些情感與思想的是文字。她的文字像發光的穀粒,以敏銳慧黠之心觀察人物,女子似睏貓,卻又如虎如豹,男子是斂翅而未鳴的寒鴉;調動色彩像是城市的光影設計師。閱讀她的散文,時而莞爾,譬如看她寫到設定密碼,好像是「左右人生的重要決定」,或是信件上「標示地界方位的墨黑圓戳章,有時還伴有長長的波浪」,多麼令人懷舊;師大夜市的〈滄桑〉洵非虛言,那真是記憶的廢墟瞭!
在我客居韓國大邱的盛夏(剩下)時光,總被她散文中蘭陽平原的雨水光影、食物的色澤與味覺誘引,翻轉這一年幾乎「韓化」的味覺。而食物就是記憶,〈文化的基因〉收筆於「熱氣蒸騰的茶。我的鄉愁落在涼冷冰雪之地是奶茶色的,微甜的,像落在魔法森林的露水與月光,像我想起她」讓人戀悵不已。「我迴來瞭。我離開過?行走,以誰的記憶」,緯婷的雋語也時不時扣連我道別前夕的心思與情懷。
從暴雪將至、香氣遠佚寫到起落俯仰的稻穗、沉靜灰藍的龜山島,我看見她美麗而壯闊的人生實踐。不隻是蘭陽平原使她整個人溫柔、明亮而堅定,而是空間與個人的相互詮釋。那些走過的城市、遇見的人,都是珍貴而美好的禮物。自序中她說:「行路女子,當然是對李白的緻敬與反叛。」其實最珍貴的部分,應該是尚未被人間的粗礪與繁瑣所馴化的自己(到底是一個帶著《陰翳禮讚》與《馬剋白》[Macbeth]去議場備詢的女孩!)
她說:「該見麵的人,以後都會遇到,以更好的姿態。」多年未見,從文字閱讀生命成長的樣態,看到她對自身存在的深刻思索。每次的翻頁,都是時光一瞬,能為她的第一本書寫序,也許就是我和緯婷相遇的方式。
二○一七年夏日於韓國大邱啟明大學國際宿捨
自序
入夢顏色
吳緯婷
三
心就像端午前的日子,說冷就冷。
五月瞭,點開天氣預報,整週的雨天圖像,降雨指數一○○%。
雨來臨的第一天下午,正在乾燥的冷氣房中開會,突然一記悶雷,轟轟打響,穿透屋牆,身體不自覺震動瞭一下。傍晚走過通廊,天是灰的、黑的、水花霧的,大雨嘩嘩,打在房頂、樹梢、行人撐起的傘麵,並濛濛淡淡地覆滿遠處的山頭。
這雨再度接管這個城市,並且她不疾不徐、以氣勢穩健的樣子下著,預告這次迴來,將長長久久,久到讓居民能重新記起,這個城市真正屬於誰。
若不是齣遠差,在小鎮裡生活幾乎沒有用車的必要。
我騎車披著雨衣,在路口等待著紅綠燈。雨滴落在我的安全帽透明鏡片、打在我的雨衣上,星串煙火似的,發齣小小的爆炸的聲響。並沿著間隙滴落至我的鼻尖、我的手背、毫無防備的腳踝,冰晶一般,冷冷地燙我一下。
突然又降迴春天微寒的溫度,隔著一層鏡麵上滴淌的水珠看街上光源,各種顏色閃現眼前,像滾動的、不斷暈染開來的繡球花。
這種雨天,靜寂之中帶有一點冷,容易讓人陷入深深淺淺的迴憶。很多淡去瞭的事情、已經被重新編碼解釋過的歷史,突然自動翻案,不由分說地,將人帶迴種種失事現場。這種雨天,讓人突然從日常之中清醒,彷彿掙脫睡夢,再度涉足被自己放棄的迷宮,以為還有些許能力,還有什麼迴溯的勇氣。
不妙,我暗自想。纔一陣短暫的天晴而已,就讓人忘記這城鎮的主人,原是雨絲一樣的、牽牽絆絆的記憶。
生長於此的人、搬遷移居的人、重新迴歸的人,都在潛意識中,同受這座屬於雨的迴憶之城所召喚,也同受她的眷顧。
每當下起雨來,就真正迴到故鄉。溽濕、纏綿、往復的迷途,混閤著青草、泥土、山林與海洋腥鹹的氣味。人們繼續在小城中生活、工作,並在迴憶之中老去。
自願如此,也許尤其不幸,也許尤其幸運。
二
關於寫作,愈來愈覺得是枯骨生肉。
迴憶是《以西結書》三十七章中,那片遍滿枯乾骸骨的平原,屍骨纍纍。
我嚮骸骨說話:「……就有聲響,不料,有震動;骸骨彼此接近,骨與骨聯絡。我觀看,見骸骨上有筋,也長瞭肉,又有皮遮蔽其上。」
接著對四方的風說話:「氣息啊,要從四方而來,吹在這些被殺的人身上……氣息就進入骸骨,骸骨便活瞭,並且站起來,成為極大的軍隊。」
原欲掩蓋、任其荒廢的事物,都在等待遲來的文字,使它們死而復生。這復活的枯骨本是軍隊,將再次架構我們,或者摧毀我們。
在沉默的獨語中,藉由寫作召喚這支逐漸成形的大軍,既美麗又危險,透露齣太多相同的基因,終於成為一個令創造者戰慄的受造物。
然而我們終究無法遠離對於創作的渴望,於是一次一次,在文字間重新編織血肉,在光天化日下埋藏祕密。
書寫,就是賦予生命,就是釋放割捨不瞭的、對於生死的戀慕。
一
行路女子,當然是寫者形象。
行路指南,是行旅間的三重對話,一對於外物環境,二對於他者人事,三對於自身孤寂。接續以國傢為篇章,不同城市,最後迴到傢鄉與人、心的原鄉。
行路女子,也當然是對李白的緻敬與反叛。
行路難,行路好。長風破浪會有時,但在每個曾經停留的地方,我們也都為自己留存瞭那些小小的、美麗的信仰。
時日消逝,事物衰敗,光陰一瞬,歧路紛亂。但在文字裡,或能偷得一些所謂永生,所謂恆存。
因此以旅人身分,紀念在時間裡所曾經遇見的、每個將永恆的瞬間。
二○一七年五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