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跑龙套 这次周龙章总算,真的粉墨登场了。
不同于以往他在京剧中客串或主演的任何角色:这次他从头说起,一出戏就如此展开,活像孙悟空的觔斗云一样一打就是十万八千里,只不过这个觔斗他打了有够久,不听他自己仔细道来,有些个细节真还不知道是如此发生的。
小时候真的还看过邵氏电影公司出品的那部《西游记》,对于影片里那个身手伶俐、笑嘻嘻的齐天大圣倒也颇为印象深刻,一副「这电影不付我片酬我都演定了!」的样子,那胜利表情。只是没想到一九八五年在纽约碰到这个自称「我就是人尽可夫嘛!」的Alan Chow时,听他说来,原来他为了演那部电影甚至在偷渡出境后还再度飞回那时戒严重重的台湾,付出了二度偷渡出境的代价——其为艺术牺牲的精神一至于此!
没错,逃家的流浪者才能了解逃家流亡者的心情。而周龙章就在纽约找到了自己的家。感谢老天爷,一切都是天意。几经波折的Alan Chow从台北香港多伦多到纽约,如果不是命运这样安排的话,那么华人世界在北美艺术界的进展史可能就要改写了。
在这个大苹果,Alan和唐女士因为《白蛇传》而结了缘;以同志的身分却莫名其妙的结了两次婚,为配偶拿到了绿卡,而且认养了儿子周小龙、毛毛、龙龙;成立了美华艺术协会,几十年来在纽约上上下下办了数千场大大小小的演出;创立了「亚洲最杰出艺人奖」;主办纽约中国电影节;协办每年的唐人街中国年、在Park Avenue开了一家叫「盘丝洞」的同志酒吧、协办同志光荣游行等⋯⋯咦!那个同志光荣游行队伍最前面领头的耍金箍棒的孙悟空不就是周龙章吗?怎么又不安分的跑出来出风头跑龙套了?
是的,Alan是出风头的。而且,在谁也不服谁的纽约华人社区里,有人就是看他不顺眼:这个人又是娘又是口无遮拦,死皮赖脸的还老喜欢假公济私的上台表演,还敢演《白蛇传》、《霸王别姬》之类的?他那货色充其量不也就是跑跑龙套的角色吗?没错。周龙章就是跑龙套的。
二〇一一年画家司徒强因心脏病倒下来的那个月,正是二〇〇一年发生在纽约下城那个改变了整个纽约以及全世界的那件事的十週年纪念;而之前两个礼拜Virginia发生了美东一百年来最大的地震,大家都清楚的感觉到了。
司徒在莫名其妙的离了婚以后,精神一直非常不振。他其实原来一直是一个嘻嘻哈哈的幽默型人物,聊天的时候他问我:「我们以前在你们台湾唸师范大学时说什么『蒋总统吹喇叭』的干什么的⋯⋯」我说:「老兄,那叫做『反攻大陆的号角一响!』」他就摸摸眼镜鼻子,笑嘻嘻,心照不宣。
司徒画一张画要画最少半年,每天画十几个钟头。最喜欢聊天,直性子、软心肠、手无缚鸡之力。司徒死得很孤单,可能很惊吓,因为八月底的地震吧?先是做了心脏支架,回到家后结果还是一个人孤独的走了。这样的司徒强的孤独的死,第一个赶到现场去处理大体与帮他办理后事的,就是我们跑龙套的Alan Chow和我们的教母陈张莉及众家兄弟。
再早,一九九〇年在林肯中心上演崑曲《游园惊梦》,由美华艺术协会主办,大批人马从中国大陆飞过来演出,于此机会安排了两岸三地的张君秋、顾正秋、红虹来受领终身成就奖。由于政治的冲撞,在当时共党方面完全无法接受三人同时上台正面接触领奖,并指控周先生的蓄意挑拨。这一下可闯祸了,在被质疑的百口莫辩之余,情绪激动得在后台当场就下跪在众人之前发毒誓,以明心智、以表清白,却马上因为激动过度而宿疾发作,当场下身血流如注——到了今天他还有一只耳朵几乎全聋,就是当天过度神经紧绷血压高涨的后遗症;这就是不够专业来处理政治演出事业的下场,我们跑龙套的周龙章也自认倒霉的硬是吞下了这口气。
在纽约做过了数千场大大小小的演出,我们Alan先生可没有十数人的组织单位或两岸类似文化新闻局、处之类的编制:他老人家永远是单枪匹马加上一个公司助理——就这样了,不好意思。很合乎纽约客的独立思考积极行动的逻辑原则:既然大家都是出来江湖上混的,你不帮自己,谁来帮你。
而可能就是如此吧,那一年,偶尔被Alan私下背后唸上一两句「Social Butterfly」来自台湾的他的得力助理Nancy,因为陷入了婚外情而被发现自杀身亡在住所内,电话那头传来的周龙章的倾诉,是几近嚎啕大哭的。
纽约是全世界最大的舞台,每一个人都竭尽所能在演戏。八〇年底,尤其在下城区,历经了一场爱滋的浩劫惊魂甫定;过了二〇〇〇年,两架飞行器又卷起了千年恩怨的尘埃。当初与Alan和几个朋友走在两栋巨大的世贸中心之下一起逛下城游纽约市的画面依稀记得:淑丽现在远居巴黎、Norman到了香港还是从事电影工作、韩湘宁去了云南大理在此厢收租彼厢而居,依然画画,倒是张北海还坚守着下城的执着仍然写作,仍然招待朋友。
这些人里面,周龙章是最矮小的,一眼望去,除了身材以外,你简直看不出他有那一点是可以去演齐天大圣的——在纽约巨大的世贸中心阴影覆盖之下,你会觉得他连跑龙套的资格都没有。但是世贸中心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的Alan Chow,却还在跑他的龙套,服务时间竟然长过两栋巨楼。
他出生而且来自台湾,被家瞧不起,愤而离家出走,几经波折,来到了纽约,修炼了一颗心,照顾了一些游子、流浪汉、艺术家。有成名的未成名的,他绞尽脑汁汗水让人娱人而且自娱,一边也拓展了舞台,两岸左右兼顾,让大家可以轮流上台。
孙悟空一个觔斗就可以打到十万八千里外。周龙章和他的美华艺术协会也差不多十万八千里了,只不过,他这个觔斗打了四十年之久;跑龙套能跑成这样子,我们也不能说不服气;偶尔消遣消遣他,偶尔被他消遣消遣,不也都应该吗?人生,不也就是来来去去,不也就是一出戏吗!
罗大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