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最近常写序,大都还是为学术性的专书写,也都算是和自己专业有关。要替女儿这本书写序,就总是觉得笔调可能不会很顺。不只因为这不是一本学术着作,更因为她写进书里的是那种深刻而微妙的祖孙情思,我在母亲和女儿深情涡流中若隐若现,有时候就有搭不上又得搭上的奇妙。习惯用艰硬的笔写学术着作的序,就难得为灵动的文学作品说什么。但筱葳的流浪是循我母亲七十年前的踪迹而行,又特意去探访我出生的地方,我自也不能在这本书缺席。
一九八六年我到美国维吉尼亚大学讲学,下学期就接正在念小学最后一年的筱葳去游学。回程全家游历佛罗里达、路易斯安那、达拉斯,再经凤凰城到大崃谷。在大崃谷山崖边,鼓励筱葳写游记,她没有回应,我开玩笑说二十年后请我们重游大崃谷,她答应了。结果游记还是没写半个字。二十年后,我去荷兰莱登大学讲学,既然大崃谷没去成,就说既然她前几年去过挪威崃湾,就带我们去崃湾吧。小姐终于也没请我们去,倒是我们自己去了。从大崃谷到崃湾,景色壮丽,终究写不出什么。然而这一趟追寻奶奶的足迹流浪了三个月,是有探寻的,有深深的祖孙和家族情谊牵连着,每到一处就有感触,自然要写出来。果然筱葳有话要说,而且非说不可。
读完全书,包括妈妈的食谱,深深觉得筱葳写的是情,不是在写景。三个月流浪的主要目的不是游览山川名胜观赏风景,而是寻寻觅觅找奶奶的踪迹和味道,是整理与奶奶三十多年的情,试着将这整个情昇华编织成文,永存起来。
筱葳和奶奶情深如此,当然和我们为留学而把她留给她奶奶照顾有关。她出生才三十四天,我就去美国留学,她还刚满一岁半,她妈也去美国帮我念博士学位。这一去就四年,她成了典型的「阿妈子」,从出生到会说话懂事,父母大多不在身边。本来在华人社会祖辈就特别疼爱孙子女,严父慈母总是管教者。可是在我们家,由于在女儿最重要而关键的铭刻认同时期,我们多不在,奶奶对孙女就更特别宠爱和亲密了。到母亲走了,筱葳必须整理整理和奶奶的情。在《留味行》中,她和七十年前的奶奶同行,我们深深为筱葳在书中流露出和奶奶的深情震动。
妈妈离世前几年,我利用每天中午吃母亲做的幸福午餐的饭后时间,做了口述历史访谈录音,整理出十多万字的书稿。后来罗久蓉博士摘录五万字左右收入中研院近史所出版的《烽火岁月下的中国妇女》一书。这个口述历史的简本就成了逝世纪念册《留云游踪──瞿妈妈一生的故事》的主文,也就是这一小册子的口述历史引发及引领筱葳循着奶奶的踪迹去流浪了三个月。《留云游踪》当初印了三百本在追思会上差不多全送掉了,好多朋友读了都觉得很感动,最近还有朋友特地写电子信说她母亲读了也颇有感觉,也许是有很近似的流亡苦难经验吧!那本书不太可能出版,筱葳说她会放在部落格(ipaway.org)上,把奶奶的口述历史配上新的图片。在网路时代,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看了《留味行》,可能有读者对奶奶当年的游踪感与趣,就可以上网探个究竟。
瞿海源 (中央研究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作者父亲)
自序
大世界的哈哈镜 上海南京路的大世界戏院有一面哈哈镜,站在面前瘦的变胖,凹的变凸,哭着像笑。七十几年前你可以在那镜子前看着自己哈哈大笑,花花世界无奇不有。如今大世界整栋建筑蒙上了绿布关闭了,你走近了只有灰尘,连乞人都绕路。
我的旅程接近尾声的时候终于到了这个不再欢乐的建筑外,整个城市为了「世博」酝酿着,世界想看看新的上海会是什么模样,走在南京东路上我发现只有我。
年长的总想退休后环游世界,年轻的想要远远甩开这个世界去看那个世界,或者只在生活的岛上绕一圈,彷彿走出去就可以拥有新的镜子,看见新的自己。在原来的世界看不见找不到的,在失落的镜子里都可以寻得,竟像真的一样。旅行是魔镜,我们都这么希望着。
甚至已经离世的奶奶都想旅行,我梦见过两次。
奶奶在小岛上,很清闲的想要打电话,猜测是要拨给我的,可手机太小老人家不会用,就这么折腾着。岛上的风很缓慢,拨手机的动作也不快,一直无法拨成,老人的手指这么纤细那么灵活却不会拨电话,我在梦的这头看着她干着急,没法可想。她要告诉我她很好,梦里她没说却传达出如此讯息,我朦胧知道她的意思。她要说,她上路了,就在旅程上。旅行有点趣味,她真的很好别担心。
于是我偶而会忘记她已离世。也许是因为她总没有打电话来告诉我,她已经离开。
另一天早晨醒来,没有梦见老人,却有一个清楚的念头进入脑袋:「该去走一趟奶奶逃难时走过的路」。念头很清晰,就是以一句话的形式出现在早晨的梦雾中。前人已上路,我也该上路,无论那路途是什么,就去走老人走过的路吧。
过世数月的奶奶只留下了一本薄薄的口述历史,我却从来没仔细读过。爬出被窝,我开始想该怎么做。早春还很冷,需要出走的热度却在心里像夏天的太阳开始发热。也许在途中,会遇见小岛上的奶奶,路途上的奶奶,或者是梦中的奶奶,把梦外的自己放进梦里走一回。
想要离开这里,去远方,没那么多理由。说穿了眼前就是日子复日子,你得去走一趟。去找答案,去问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或者,其实是去找到正确的提问,叩问自己心中真正的思念。
只有一张地图和一本口述历史,就要上路了吗?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段路程?你期待旅行能带来什么吗?而到底,为甚么要在七十年后重新去走这趟路呢?难道你以为七十年还会留下什么痕迹吗?上海那面照映过老人青春岁月的哈哈镜,如今早已不在,你当真以为可以在站到涵纳流转历史的镜子前(歪曲的),再看见些什么呢?
但我找不到理由退却,因为我曾经犯下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讲出来也没人在意,不讲更没人知道。
许多年前异想天开地对家人宣告我要拍摄纪录奶奶的故事。这个计画一直断断续续的进行,因为当时的我对于影片制作什么也不懂,只有胡乱的热情和冲劲。即使买了摄影机,也纪录了不少片段,却总摸不清头绪如何剪辑。再过了几年,拍片的朋友说了:「你现在没事,干脆来跟我学剪接吧。」算好了荷包储蓄能承受的时间,像旅行一般上路了。每日像上工一样去朋友的工作室剪着自己的小短片,如此开启了拍片人生,转进了影片制作的行业。当初想做的奶奶纪录片却因此也暂时搁下了。
终于着手开始剪辑奶奶的影片,是为了告别式而剪。奶奶在我最忙碌的时节,在睡梦中过世了。暂时搁下的,最后才知道那暂时搁下其实是永远。她过世一週内,我匆匆读过先前爸为奶奶做的口述历史,把奶奶将近九十年的生命挤进十五分钟的影片中。
影像成了魔法,在密集的剪接期中我盯着萤幕召唤奶奶的神魂。影片的播放是降灵会。一切的灵又因我们观看而瞬间再现。
影片中一张奶奶逃难的路线示意图,我特地做运镜示意逃难方向。就在这张图上,原本该是顺时钟方向的路线,硬生生被我拐成了逆时钟。我把这旅途方向由上海一路往西,直达了四川。我让奶奶走了错的方向。原来奶奶说了上百次的逃难故事我始终充耳未闻,现在才发现那些故事我知道的那么少,少到有一天你毫无防备的被自己的无知打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杳然无形,却沉沉落在心底。
历史会让人记着,人类拖着影子往前走,踩在脚下的都是历史。但更多时候历史不存在。
奶奶的故事不再出现我的生活中,一切像是大雨过后太阳扬起,地上又是一片爽朗,毫无雨迹。没人再问起那逃难之路到底怎么回事?
窝在早春的被窝里就着台灯看着奶奶的逃难路线地图,手指过每一个老人青春时走过的城市。我可以如此用手指划过千百回,猜测家中餐桌的某道菜很可能是她战时流离之际学会的手艺,但我永远不会知道她走过的路是什么样貌,我们吃的菜到底是哪一个地方的菜。除非我重新用脚走过,每一个她到过的城市,穿越每一个她走过的边境,找到属于她的味道,并且把味道留下来。于是找出了一张新的地图,拿出红笔开始圈出地名。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想像点一根火柴可以见到逝去的奶奶,迈出的每一脚步,就是一根火柴,那闪烁短暂的光芒,或可让两界重逢,让微弱的庶民历史激起些许火花。
三个月最后走到上海,才知道大世界的哈哈镜没了,上海新认识的友人跟我说,苹果电脑里摄影自拍软体有种效果就是哈哈镜,打开电脑就有了,你特地绕了那么大一圈来找?我对他笑了。他打开他的苹果电脑,几个人对着视讯摄影机挤眉弄眼,还是彩色的呢,电脑把我们变成了哈哈镜中的可笑模样。就这样,在上海的黄埔江边小宅里,我照到了哈哈镜。
但终究旅途并不是为了寻得那面镜子,旅人慢慢懂得了,走在旅途中你就已经入梦了,成为镜子里的影子,成为古老故事的一部分,你是故事的延续。生死不是两界,而是一条线。旅途的最终换来的是哈哈一笑。然后你会明白这不是为了思念,而是告别。在梦中在镜子中重新认识老人以及那整个属于她的时代,好好地记住,然后说再见。
后记 书的开头提到,本来想为奶奶拍摄纪录片,因为没有做到才想透过旅行知道更多,用文字纪录下来。其实,在纪录片想法还没展开之前,我还有另一项小计画,就是要整理奶奶的食谱故事,想自写自拍自画自编自印,想像中是本小小的书,就是一篇篇食谱和我们自己拍的照片。这个计画在网路出现之后,化成在自己部落格开一个分类放置这些食谱故事文章,便宜了事。那本食谱故事书就自我交差了。
等到这本书与编辑谈定了,一直想的是把食谱故事依着记忆的地理地图夹在旅途之中,我早就忘记当初想手作的那本简单的只有食谱和图片的小书。直到截稿那一天,姑姑和表姐说,那天是奶奶农历生日,我无奈地说但我没空上山给她上香,只好在家里赶稿纪念她。下午,接到编辑来电,说他与美编感觉可以把文字与图片拆成两本制作,文字收了所有旅行文章,图片那本则加上食谱故事编成彩色一本。当下我很喜欢编辑的决定。
第二天醒来,我更发现按照编辑的作法,如此我们就有了一本当初我想做却没有做的一册食谱故事书。十年前想像的那本食谱故事小册子,在我早已忘记当初的小计画许久以后。
很多事情最后都会回到初始的原点,一个心意刚刚萌芽的样貌,再绕回你眼前,让人照见自己。经过将近十年延宕,那个想像竟然变成实际的面貌出现,此时已过万重山,能够带着一切变化回到原本的心,是一种福气。
这也是给奶奶的生日礼物,十年前的小心意演变至今,变成众人的努力,化解了我的惰性,终于成册。在能开电脑书写之前,已经打过多场自我内心战,既害怕直接面对逝去的生命又不愿放过自己。在这段面对生死课题的时间里,大安社大的老子课同学们以及夏惠汶博士(我们都称夏杯杯)的陪伴,是很大的支持。花莲的苹苹阿姨一家愿意不时收留我,知道有时朋友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起吃吃饭,听听太平洋的声音。有陪伴老人经验的宝鍊跟我分享心情,我们各自怀念与老人家相处的时光。然后在自立互助会晏珊、文绮、冠宇的督促下,才产出了首批稿件。
书有大半是在奶奶原来的卧室写就,她也在这房离世。奶奶走了之后大床撤走后,搬进了大书桌,变成我的工作房,工作书写都在这里。一开始她经常入梦,随着时间过去越写越多,我独自写到哭写到笑,她入梦的机率变少了,我明白时间到了,透过旅行与书写渐渐长大,有了新的方法记忆过去,奶奶也放心走了。
思考书名的时候,与家人编辑讨论良久,没有定论。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奶奶的名字「留云」多么美,多有情。虽然云无法留住,味道总可以吧,我的旅行也正是想要寻找并留下味道的一趟旅行,取其「留」意,就有了「留味行」三个字。不仅留住味道,也用书名记忆奶奶的名字。
大家都问,出去前后变了吗?旅行的人彼此询问,留在原处的人也问。回到生活,一切都变了又一切都没变。在离去与返回的这段缺口改变的人事物,并没有因为你不在而强度削减。而独自行走时的历程,对别人来说也都是缺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感受了什么?改变了什么?最喜欢哪里?你还是不是原来的你?」
我很难回答这些问题。
旅行或写作,都只是为了拖时间。拖慢人会淡忘的惯性,想让自己多知道一些关于祖辈的过往,能够记忆深一点长一点。旅行过程在东张西望,希望吸饱了故事带回家蒸馏出几滴陈酿;写作的过程中,也是东张西望,只要看到一丁点相关的书籍、故事、照片,都兴奋的不得了。但这些,也只能让我稍微接近老人家老故事。人能够与更大的历史谱系连结,意识到在时间空间中自己渺小的位置,再回到现实生活小世界里,人还是会有些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接受了死亡也是自然。在旅途中的放空之后,终于心里空出空间,能有余裕地看待这些原本自然的事情。
奶奶过世当天早上email告诉一位老友萧大哥。萧是位编剧,当时已经搬回台东种菜,像大哥又像叔叔,是一位重要的朋友。他不多久回覆一封不算短的信,其中几句当下安定了我:
「然最要紧的还是你
听闻间似你与她最密切
那就是你送她啰。
关于我想说的生命
是因为有种切肤之痛
那人不是因为死而消失
而是我们看不见」
是的,是我们看不见。但死亡并不是消失,在之后的三四年内,我深切的体会。所有片片段段,路上的、过往的、新的老的记忆,都重组交织被书写成新的故事。这样,我们就可以重新看见了吧。
信里萧大哥还有一句,我从此记在心里,也是带在路上不忘的话:
「彼此都在流浪。
亲之再亲,都只擦肩而过。」
在更大的时间里,一辈子的相处也只是擦肩。我们先来后到,都是旅人。而我的旅行与书写,无非就是想延长这擦肩的细节与感受。如果幸运,有人读了有些感受,也回去珍惜自身的擦肩缘份。而最幸运的是我,我因此有了专心书写专心做菜的一段时光。
老人家煨着小火的炉子,终于熄了。
该我点上炉子,继续煨一锅暖暖的好汤。